禅的境界,乃至佛教一切法门的境界,都是在超越对立的境况,进入绝对的真实,这绝对的真实就是使自己的心性进入光明的、和谐的、圆融的、无分别的世界。由于超越对立 ,进入绝对,使修行的人可以无执、任运、无碍自在、本来无一物,甚至无所住而生其心。
这超越的绝对世界,并不表示自由人在外表上与凡人有何不同,他也有生死败坏,像我们看到罗汉的绘像与雕刻,通常不是那么完美的,他们也有丑怪的,也有痴肥的,也有扭曲的,但是他们却处在一种喜乐和谐的景况。最重要的是,他们仍有强旺的生命力,有着广大的关怀与同情,不因为心性的自由,而失去了对理想生命的追求。
日本盛冈市名须川町的报恩寺,有一个罗汉堂,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刻于一七三一年左右。相传凡是想念过世亲属的信徒,只要顺着五百罗汉拜下去,一定会在其中找到一尊和亲人的长相容貌一模一样的罗汉,因此数百年来,报恩寺的香火鼎盛。
这故事告诉我们,罗汉的外貌也只是一个平常人罢了。
中国禅宗公案里,曾有一个极著名的公案,说从前有一个老太婆,她供养一位禅的修行者,盖了一个庵给他修行,并且供养三餐达二十年之久,时常派年轻美丽的少女为他送饭,二十年后有一天,她叫派去的少女送饭的时候坐在修行者的怀中,并且问他:“正与么时如何?”(我坐在你腿上,你感觉怎么样?)修行者说:“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少女回来后就把这两句诗告诉老太婆,老太婆很生气地说:“我二十年只供养个俗汉!”于是把修行者赶走,并且放了一把火把庵也烧掉了。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公案,到底老太婆为什么生气呢?那是因为修行者以为肉身成为枯木寒灰才是坐禅的极致,认为断尽一切身体的反应的隐遁,才是真正的禅。其实,禅的正道不是这样的,禅的正道不是无心的枯木,而是有生命的,如如的。它不是停止一切的活动,而是在比人生更高层次的、纯粹的、本质的地方活动,有坐禅经验的人都应知道,禅不是死、不是枯、不是无,而是自在,也就是赵州禅师说的:“能纵能夺,能杀能活”。是药山惟俨禅师说的:“在思量个不可思量的。”
凡可以思量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断灭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所住的(即使住的是枯木寒岩)也不是自由!
有许多修行者要到深山古洞去才能轻安自在,一走入了人间,就心生散乱,这算什么自由呢?
那么,何处才是自由安居的道场呢?它不在没有人迹的山上,不在晨钟暮鼓的寺院,而是在心。心能自由,则无处不在,无处不安,那么坐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界于自然人和知识人的中间,想要像悟道者那样进入绝对和谐的世界是极难能的,也就是说我们难以成为真正自由的人。
但我们却可以提醒自己往自由的道路走,少一点贪念,就少一点物欲的缠缚,多一点淡泊的自由。少一点嗔心,就少一点怨恨的纠葛,多一点平静的自由。少一点愚痴,就少一点情爱与知解的牵扯,多一点清明的自由,限制迷障了我们自由的,是贪、嗔、痴三种毒剂,使我们超脱觉悟的则是戒、定、慧三贴解毒的药方。
完全自在无碍的心灵是每个人所渴望的,它的实践就是佛陀说的:“放下!放下!”
放下什么呢?看到拖鞋翻了,把它摆正吧!摆正了的拖鞋,再也不要放在心上,如是而已。
在微细的爱里
苏东坡有一首五言诗,我非常喜欢:
钩帘归乳燕,穴牖出痴蝇;
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对才华盖世的苏东坡来说,这算是他最简单的诗,一点也不稀奇,但是读到这首诗时,却使我的心深深颤动,因为隐在这简单诗句背后的是一颗伟大细致的心灵。
钩着不敢放下的窗帘,是为了让乳燕能归来,看到冲撞窗户的愚痴的苍蝇,赶紧打开窗门让它出去吧!
担心家里的老鼠没有东西吃,时常为它们留一点饭菜。夜里不点灯,是爱惜飞蛾的生命呀!
诗人那时代的生活我们已经不再有了,因为我们家里不再有乳燕、痴蝇、老鼠和飞蛾了,但是诗人的情境我们却能体会,他用一种非常微细的爱来观照万物,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乳燕回巢的欢喜,看见了痴蝇被困的着急,看见了老鼠觅食的心情,也看见了飞蛾无知扑火的痛苦,这是多么动人的心境呢?我们有很多人,对施恩给我们的还不知感念,对于苦痛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吝于给予,甚至对于人间的欢喜悲辛一无所知,当然也不能体会其他众生的心情。比起这首诗,我们是多么粗鄙呀!
不能进入微细的爱里的人,不只是粗鄙,他也一定不能品味比较高层次的心灵之爱,他只能过着平凡单调的日子,而无法在生命中找到一些非凡之美。
我们如果光是对人有情爱,有关怀、不知道日落月升也有呼吸,不知道虫蚁鸟兽也有欢歌与哀伤,不知道云里风里也有远方的消息,不知道路边走过的每一只狗都有乞求或怒怨的眼神,甚至不知道无声里也有千言万语……那么我们就不能成为一个圆满的人。
我想起一首杜牧的诗,可以和苏轼这首诗相配,他这样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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