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美,一切皆美_林清玄【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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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让我们保持适度的沉默吧!在人群中,静观谛听;在独处的时候,保持灵敏。

  就像我们站在雪中,什么也不必说,就知道雪了。

  在雪中清醒的孤独,总比在人群中热闹的寂寞与迷惑要好些。

  雪,冷而清明,纯净优美,念念不住,在某一个层次上,像极了我们的心。

  月到天心

  二十多年前的乡下没有路灯,夜里穿过田野要回到家里,差不多是摸黑的,平常时日,都是借着微明的天光,摸索着回家。

  偶尔有星星,就亮了很多,感觉到心里也有星星的光明。

  如果是有月亮的时候,心里就整个沉定下来,丝毫没有了黑夜的恐惧。在南台湾,尤其是夏夜,月亮的光格外有辉煌的光明,能使整条山路都清清楚楚地延展出来。

  乡下的月光是很难形容的,它不像太阳的投影是从外面来,它的光明犹如从草树、从街路、从花叶,乃至从屋檐、墙垣内部微微地渗出,有时会误以为万事万物的本身有着自在的光明。假如夜深有雾,到处都弥漫着清气,当萤火虫成群飞过,仿佛是月光所掉落出来的精灵。

  每一种月光下的事物都有了光明,真是好!

  更好的是,在月光底下,我们也觉得自己心里有着月亮、有着光明,那光明虽不如阳光温暖,却是清凉的,从头顶的发到脚尖的趾甲都感受到月的清凉。

  走一段路,抬起头来,月亮总是跟着我们,照看我们。在童年的岁月里,我们心目中的月亮有一种亲切的生命,就如同有人提灯为我们引路一样。我们在路上,月在路上;我们在山顶,月在山顶;我们在江边,月在江中;我们回到家里,月正好在家屋门前。

  直到如今,童年看月的景象,以及月光下的乡村都还历历如绘。但对于月之随人却带着一些迷思,月亮永远跟随我们,到底是错觉还是真实的呢?可以说它既是错觉,也是真实。由于我们知道月亮只有一个,人人却都认为月亮跟随自己,这是错觉;但当月亮伴随我们时,我们感觉到月是唯一的,只为我照耀,这是真实。

  长大以后才知道,真正的事实是,每一个人心中有一片月,它是独一无二、光明湛然的,当月亮照耀我们时,它反映着月光,感觉天上的月也是心中的月。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罢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在最黑暗的时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觉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

  这是为什么禅宗把直指人心称为“指月”,指着天上的月教人看,见了月就应忘指;教化人心里都有月的光明,光明显现时就应舍弃教化。无非是标明了人心之月与天边之月是相应的、涵容的,所以才说“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即使江水千条,条条里都有一轮明月。从前读过许多诵月的诗,有一些颇能说出“心中之月”的境界,例如王阳明的《蔽月山房》: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

  确实,如果我们能把心眼放开到天一样大,月不就在其中吗?只是一般人心眼小,看起来山就大于月亮了。还有一首是宋朝理学家邵雍写的《清夜吟》: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月到天心、风来水面,都有着清凉明净的意味,只有微细的心情才能体会,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

  我们看月,如果只看到天上之月,没有见到心灵之月,则月亮只是极短暂的偶遇,哪里谈得上什么永恒之美呢?

  所以回到自己,让自己光明吧!

  流浪水

  孩子跟随老师到海边去,回来后用了一夜的时间,告诉我海边的事。

  他们到海边后去看海、吃鱼丸、坐渡轮,他说:“渡轮上有一个像电扇一样旋转的东西,一直噗噗噗打着海水,海水被打到后面去,渡轮只好前进了。”

  他说:“老师叫我们蹲着,伸手去摸海水,海水好冰喔,比我们家水龙头的水还冰。”

  他说:“海好大好大,有好多的鱼、虾、螃蟹都可以在里面生活,但是它们可能没有办法游遍整个海,因为太大了嘛!对不对?”

  ……

  我问孩子:“那么,你对海,觉得最好玩的是什么?”

  他说:“是流浪水。”

  “流浪水?”

  “是呀!流浪水就是一下子打到海边上又退回去,隔一下子又打到海边上的那种水。许多鱼呀虾呀都跟着流浪水,流上来呀,又流下去。它们一生下来就在流浪水里,长大了在流浪水里,最后死了也在流浪水里。老师说,有很多鱼虾长在海底,那里的水不是流来流去,很可能它们从来不知道自己生在流浪水里……”

  我对孩子说:“那不叫流浪水,那是海浪。”

  “流浪水不就是海浪吗?”孩子用天真的眼睛看着我。

  “对,流浪水就是海浪。”我说。

  孩子才安心地去睡觉了。

  深夜里,我思考着孩子的话,所有的海中动物是生长在流浪水里,它们一生都在海里流浪着,当然从来没有一只海中的动物可以游遍整个海。有很多深海里的动物,从来不知道海是一波一波地流浪着,然后它们在无波的深海里,平静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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