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水仙茶,是在信义路的路摊寻到的,对于喝惯了茉莉香片的人,水仙茶更是往上拔高,如同坐在山顶上听瀑,水仙入茶而不失其味,犹保有洁白清香的气质,没喝过的人真是难以想象。
水仙茶是好,有一个朋友做的冻顶豆腐更好。他以上好的冻顶乌龙茶清焖硬豆腐,到豆腐成金黄色时捞起来,切成一方一方,用白瓷盘装着,吃时配着咸酥花生,品尝这样的豆腐,坐在大楼里就像坐在野草地上,有清洌之香。
有时食物也能像绘画中的扇面,或文章里的小品,音乐里的小提琴独奏,格局虽小,慧心却十分充盈。冻顶豆腐是如此,在南门市场有一家南北货行卖的“桂花酱”也是如此,那桂花酱用一只拇指大的小瓶装着,真是小得不可思议,但一打开桂花香猛然自瓶中醒来,细细的桂花瓣还像活着,只是在宝瓶里睡着了。
桂花酱可以加在任何饮料或茶水里,加的时候以竹签挑出一滴,一杯水就全被香味所濡染,像秋天庭院中桂花盛放时,空气都流满花香。我只知道桂花酱中有蜜、有梅子、有桂花,却不知如何做成,问到老板,他笑而不答。“莫非是祖传的秘方吗?”心里起了这样的念头,却也不想细问了。
桂花酱如果是工笔,“决明子”就是写意了。在仁爱路上有时会遇到一位老先生卖“决明子”,挑两个大篮用白布覆着,前一篮写“决明子”,后一篮写“中国咖啡”。卖的时候用一只长长的木勺,颇有古意。
听说“决明子”是山上的草本灌木,子熟了以后热炒,冲泡有明目滋肾的功效,不过我买决明子只是喜欢老先生买卖的方式,并且使我想起幼年时代在山上采决明子的情景。在台湾乡下,决明子唤作“米仔茶”,夏夜喝的时候总是配着满天的萤火入喉。
对于能想出一些奇特的方法做出清雅食物的人,我总感到佩服,在师大路巷子里有一家卖酸酪的店,老板告诉我,他从前实验做酸酪时,为了使奶酪发酵,把奶酪放在锅中,用棉被裹着,夜里还抱着睡觉,后来他才找出做酸酪最好的温度与时间。他现在当然不用棉被了,不过他做的酸酪又白又细真像棉花一般,入口成泉,若不是早年抱棉被,恐怕没有这种火候。
那优美的酸酪要配什么呢?八德路一家医院餐厅里卖的全黑麦面包,或是绝配。那黑麦面包不像别的面包是干透的,里面含着一些有浓香的水分,有一次问了厨子,才知道是以黑麦和麦芽做成,麦芽是有水分的,才使那里的黑麦面包一枝独秀,想出加麦芽的厨子,胸中自有一株麦芽。
食物原是如此,人总是选着自己的喜好,这喜好往往与自己的性格和本质十分接近,所以从一个人的食物可以看出他的人格。
但也不尽然,在通化街巷里有一个小摊,摆两个大缸,右边一缸卖“蜜茶”,左边一缸卖“苦茶”,蜜茶是甜到了顶,苦茶是苦到了底,有人爱甜,却又有人爱那样的苦。
“还有一种人,他先喝一杯苦茶,再喝一杯蜜茶,两种都要尝尝。”老板说,不过他也笑了,“可就没看过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可见世人都爱先苦后甘,不喜欢先甘后苦吧!”
后来,我成了第一个先喝蜜茶,再喝苦茶的人,老板着急地问我感想如何?
“喝苦茶时,特别能回味蜜茶的滋味。”我说,我们两人都大笑起来。
旁边围观的人都为我欢欣地鼓掌。
心无片瓦
我很喜欢《楞严经》里的一个故事。
是说有一位月光童子,他在久远劫前曾经跟随水天佛修习水观,以进入正定三昧。
月光童子先观照自己身中的水性,从涕泪唾液,一直到津液精血、大小便利,这些在身内循环往复的水,性质都是一样的。然后知道了身体内部的水性与世界内外所有的水分,甚至香水大海等等都没有差别。逐渐地,月光童子成就了水观,能使身水融化为一,但还没有达到无身空性的最高境界。
有一天,月光童子在室内安禅,他的小弟子从窗外探视,只看见室中遍满清水,其他什么都没看见。小弟子不知道是师父坐禅,就拿了一片瓦砾丢到室内的清水里,扑通一声,以游戏的心情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月光童子出定以后,觉得心里很痛,他想到:“我已经证得阿罗汉很久了,早就与病痛无缘,为什么今天忽然生出心痛这样的疾病,难道是我的修行退步了吗?”正在疑虑的时候,小弟子来看他,说出了刚刚看见满室清水丢入瓦砾的事。
月光童子听了,对弟子说:“以后我入定的时候,如果你再看见满室清水,就立即开门走进水中,除去瓦砾。”后来他入定的时候,弟子果然又看见水,那片瓦砾还清晰宛然留在水里,弟子走进去把瓦砾取出,丢掉了。月光童子出定后,感觉到身心泰然,身心恢复如初。
此后,月光童子跟随无数的佛学习,一直到遇见山海自在通王佛,才真正忘去身见,与十方界诸香水海,性合真空,无二无别。因此他认为修行水观法门,是求得圆满无上正觉的第一妙法。
这个故事出自《楞严经》卷五,原来是佛陀要二十五位修行得道的菩萨与弟子报告自己修行的过程与方法,每一位都不相同,月光童子就是从水观而得到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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