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来的泪也是一粒小米,可以酿成抵御寒风的小米酒,也可以煮成清凉的小米粥,微笑地走过酷暑的山路。
星星是小米,泪是小米,世事是米粒微尘,人是沧海之一粟呀!全天下就是一粒小米,一粒小米的体验也就是在体验整个天下。
在孤单失意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许多年前山地部落的黑夜,沉默的山林广场正在唱小米丰收歌,点着柔和的灯,灯也是小米。
我其实很知道,我的小米从未失去,只是我也需要生命里的一些风雨、一些阳光,以及可以把小米酿酒、煮粥、做麻糬的温柔的心。
我的小米从未失去,我也希望天下人都不失去他们的小米。
那种希望没有歌词,只有至诚的祈祷、感恩、欢愉与歌颂。
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一粥一饭 沩山灵佑禅师有一次闲坐着,弟子仰山慧寂来问说:
“师父,您百年后,如果有人问我关于您的道法,我要怎么说呢?”
沩山说:“一粥一饭。”
(我的道法只是一粥一饭那样的平常呀!)
地瓜稀饭 吃一碗粥、喝一杯茶,细腻地、尽心地进入粥与茶的滋味,说起来不难,其实不易。
那是由于有的人失去舌头的能力,有的人舌头太刁,都失去平常心了。
我喜欢在早上吃地瓜粥,但只有自己起得更早来熬粥,因为台北的早餐已经没有稀饭,连豆浆油条都快绝迹了,满街都是粗糙的咖啡牛奶、汉堡与三明治。
想一想,从前每天早晨吃地瓜稀饭,配酱菜、萝卜干、豆腐乳是多么幸福的事呀!那从匮乏与饥饿中体验的真滋味,已经很久没有了。
半亩园 从前,台北有一家专卖小米粥的店叫“半亩园”。我很喜欢那个店名,有一种“半亩横塘荷花开”的感觉。
第一次去半亩园,是十八岁刚上台北那一年,大哥带我去吃炸酱面和小米粥。那时的半亩园开在大马路边,桌椅摆在红砖道上,飞车在旁,尘土飞扬,尘土就纷纷地落在小米粥上。
刚从乡下十分洁净的空气来到台北,看到落在碗中的灰尘,不知如何下箸。
大哥笑了起来,说:“就当作多加了一点胡椒吧!”然后他顾盼无碍地吃了起来。
经过这许多年,我也能在生活中无视飞扬的尘土了。就当作多加了一点胡椒吧!
百千粒米 也是沩山灵佑的故事。有一次他的弟子石霜楚圆正在筛米,被灵佑看见了,说:“这是施主的东西,不要抛散了。”
“我并没有抛散!”石霜回答说。
灵佑在地上捡起一粒米,说:“你说没有抛散,哪,这个是什么?”
石霜无言以对。
“你不要小看了这一粒米,百千粒米都是从这一粒生出来的!”灵佑说。
灵佑的教法真好。一个人通向菩提道,其实是与筛米无异。对一粒习气之米的轻忽,可能生出千百粒习气;对一粒清净之米的珍惜,可以开展一亩福田。
拾 穗 我时常会想起从前在稻田里拾稻穗的一些鲜明的记忆。
在稻田收割的时候,大人们一行行地割稻子,我们做小孩子的跟在后面,把那些残存的掉落的稻子一穗穗地捡拾起来,一天下来,常常可以捡到一大把。
等到收割完成,更穷困的妇女会带她们的孩子到农田拾穗,那时不是一穗一穗,而是一粒一粒了。一个孩子一天可以拾到一碗稻子,一碗稻子就是一碗米,一碗米是两碗粥,如果煮地瓜,就是四碗地瓜稀饭了。
父亲常说 :“农田里的稻子再怎么捡,也不会完全干净的。”
最后的那些,就留给麻雀了。
拾穗的经验所给我的启示是,不管我们的田地有多宽广,仍然要从珍惜一粒米开始。
八万细行 那对微细的每一粒米保持敏感与醒觉的态度,在修行者称为“细行”。
也就是对微细的惑、微细的烦恼、微细的习染,以及一切微细的生命事物,也有彻底清净的觉知。
“三千威仪”便是从“八万细行”来的。
微细到什么地步呢?
微细到如一毫芒的意念,也要全心全力地对待。
恶的细行像宗镜录说的:
一翳在目,千华乱空;一妄在心,恒沙生灭。
善的细行如摩诃止观说的:
一微尘中,有大千经卷;心中具一切佛法,如地种、如香丸者。
完全超越清净的细行就像碧岩录里说的:
有僧问赵州:“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赵州说:“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
曹源一滴水 仪山禅师有一天洗澡的时候,因为水太热了,叫一个小弟子提一桶冷水来,把水调冷一些。
年轻的弟子奉命提水来,将洗澡水调冷以后,顺手把剩下的冷水倒掉。
“笨蛋,你为什么浪费寺里的一滴水?”仪山厉声地责骂,“一切事物都有其价值,应该善加利用,即使只是一滴水,用来洒树浇花都很好,树茂盛、花欢喜,水也就永远活着了。”
那年轻的弟子当下开悟,自己改名为“滴水和尚”,就是后来日本禅宗史上伟大的滴水禅师。
在中国,把一切能承传六祖慧能顿悟禅正法的,称为“曹溪一滴”或“曹源一滴水”,每一滴水就是一滴法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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