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万象皆深_林清玄【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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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说,父亲住院已经一个多星期,本来情况还好,所以没通知我,这两天病情严重了起来,妈妈说看到身体检查表,她吓一大跳,病情包括:心脏扩大、肺炎、肝硬化、糖尿病、肾功能失常等,五脏六腑都坏掉了。“你爸爸的身体就是喝酒喝坏了,你近年信佛戒酒倒是好事。”妈妈说。

  在屏东找不到素菜馆,只好随便在饭店里叫一些白菜、竹笋配饭吃,妈妈说父亲生病后也不能吃荤腥,一吃就吐,只好用红萝卜、菠菜熬粥给他喝,并问我吃素会不会营养不良,我告诉她身体比以前好,她颇欣慰。

  妈妈现在每天念阿弥陀佛佛号,她说:“你爸爸听了你的话,每天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名号,他说念观音比念阿弥陀佛顺口。”我说:“念什么佛号都是一样的。”

  回医院,进加护病房,父亲看到我来,笑得很开心,他说过几天他就要出院了,我用不着操心。我说:“爸爸,您好好养病,反正在加护病房没事,就念观世音菩萨,菩萨会保佑您的。”父亲微笑点头。

  听大弟说,妈妈到医院一个多星期还没有走出医院一步,今天是她第一次出医院的门口。我听了极为心痛,医院不但变成现代人生命最后的归宿,也成为病人家属的围城,大家都被围在里面、困在里面,实在是可怕的地方。

  夜里,小弟从高雄来,哥哥嫂嫂和大姐都从旗山来,一家人因父亲的病围聚在一起,心中感触良多。

  我和小弟回高雄睡,妈妈坚持要睡医院走廊,大弟陪伴着她。

  自杀——1985年8月25日 昨夜坐夜车到台南,早上八点到十点在南鲲鯓盐分地带文艺营演讲“散文的人格与风格”,讲完后惦念父亲的病,坐车直接往屏东。

  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一直没有起色,他的情况稍好,妈妈就高兴,一坏,妈妈就流泪,幸而由哥哥、大弟、小弟轮流在医院陪她,使她心情还算平静。这次看到妈妈,我吓了一跳,她瘦了一圈,也老了不少。

  她常常对医生说:“请你用最好的药吧!只要能好起来,多少钱我都愿意花。”

  这个医院的医生、设备和药都不是一流的,价钱倒是一流的,贵得离谱,父亲每天的医药费都在两万以上,有时要三万多,住院才十天,已经花去三十万,真是可怕的数目。我看父亲的病好像没有好转的迹象,医院也不是好医院,心里真着急,想为父亲转院又不敢,因为他太虚弱了。

  夜里,进去看父亲,我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说:“念观世音菩萨,感觉好多了。”

  晚上,许多亲戚来看父亲,因为气氛热闹,父亲的心情也轻松不少。

  我陪妈妈睡在医院走廊,许多家属都这样席地而睡,半夜突然被人声惊醒,原来是急诊的病患送进加护病房。那病患年纪约三十几岁,身体看起来很强壮,可是他喝硫酸自杀了,喉咙部分全被烧成焦炭一样,在那里痛苦哀嚎。

  听病人的家属说,他和太太吵架,一时想不开就喝硫酸自杀了,却没有立即死去,才惨成这样子,他的太太在一边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一边听的病患家属里,有一位老人突然叹口气说:“唉!有的人恨不得能把自己的家人救活,有的人年纪轻轻的却活得不耐烦,这是什么世界呀!”

  是呀!这是什么世界呢?听说每个月因自杀送来急救的人就有十几个,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珍惜自己的生命呢?有的人求生不得,痛苦不堪,偏偏有的人求死不能,也是痛苦不堪,这大概只有“业”可以解释吧!生死之间这么脆弱,就像一个玻璃瓶子一般,一掉地就碎了,可是就有人用力地把瓶子往地上砸。

  一整夜,病房里都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我终夜都不能睡,想到人真是千百种面目,唯一相同的是无常,是生老病死,是苦。

  开刀——1985年9月2日 父亲的病急速恶化,腹腔积满了水,无法排出,喉咙也积满了痰,医院说要给他开两刀,哥哥打长途电话来问我的意见,叫我问师父看看。

  我打电话给师父,说了父亲的情形,看是不是应该开刀。

  师父说:“如果他寿限到了,开刀也没有用,还是不要受这种苦了。”

  我心里有不祥的感觉,打电话叫哥哥不要让医院开刀,我明天就回去。

  回光返照——1985年9月3日 带妻儿坐飞机回南部,到的时候父亲正在洗肾,全家人都守在外面等待。

  弟弟告诉我,他前天夜里为父亲按摩,一边按摩一边念观世音菩萨的白衣神咒,父亲突然转过头来问他:“你有没有见到观世音菩萨?”弟弟说没有,结果父亲面露微笑说:“她刚刚来过了。”

  我听了眼泪差一点流下来,观世音菩萨真是大慈大悲,听母亲说父亲持观世音名号从没有断过,想必是观世音菩萨来接引父亲了,可是我不敢这样说,怕母亲伤心,我说:“观世音菩萨既然来了,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

  晚上,爸爸洗肾出来,精神好得出乎意料,声音很洪亮,又恢复以前的笑声,和我们每个人谈笑谈了半个小时,就像他健康的时候全家人围在一起一样。

  他问亮言(我的孩子):“亮言,吃饱没?”

  亮言说:“吃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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