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生命中所经验的一切,无非都是一些形式的展现,过去我们面对的形式与目前所面对的形式容有差异,我们真实的自我并未改变,农村时代在农田中播种耕耘的少年的我,科技时代在冷气房中办公的中年之我,还是同一个我。
学禅的人有参公案的方法,公案是开发禅者的悟,使其契入禅心。我觉得对参禅的人最简易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当成公案,一个人若能把自己的矛盾彻底地统一起来,使其和谐、单纯、柔软、清明,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有纯一的绝对性,必然会有开悟的时机。人的矛盾来自于身、口、意的无法纯一,尤其是意念,在时空的变迁与形式的幻化里,我们的意念纷纭,过去的忧伤喜乐早已不在,我们却因记忆的版图仍随之忧伤喜乐,我们时常堕落于形式中,无法使自己成为自己,就找不到自由的入口了。
我喜欢一则《传灯录》的公案:
有一位修行僧去问玄沙师备禅师:
“我是新来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请开示悟入之道。”
禅师沉默地谛听了一阵,反问:
“你能听到河水的声音吗?”
“能听到。”
“那就是你的入处,从那里进入吧!”
在《碧岩录》里也有一则相似的公案:
窗外下着雨的时候,镜清禅师问他的弟子:
“门外是什么声音?”
“是雨的声音。”弟子回答说。
禅师说:“太可悯了,众生心绪不宁,迷失了自己,只在追求外面的东西。”河水的声音、雨的声音、风的声音,乃至鸟啼花开的声音,天天都充盈着我们的耳朵,但很少人能从声音中回到自我,认识到我都是听的主体,返回了自我,一切的听才有意义呀!这天天迷执于听觉的我,究是何人呀!《碧岩录》中还有一则故事,说古代有十六个求道者,一心致力求道都未能开悟,有一天去沐浴时,由于感觉到皮肤触水的快感,十六个人一起突悟了本来面目。每次洗澡时想到这个故事,就觉得非凡的动人,悟的入处不在别地,在我们的眼睛、耳朵、意念、触觉的出入里,是经常存在着的!
我们的记忆正如一条流动的大河,我们往往记住了大河流经的历程、河边的树、河上的石头、河畔的垂柳与鲜花,却常常忘记大河的本身,事实上,在记忆的版图重叠之处,有一些不变的事物,那就是一步一步踏实地、经过种种历练的自我。
在混沌未分的地方,我们或者可以溯源而上,超越记忆的版图,找到一个纯一的、全新的自己!
黄昏月娘要出来的时候
开车从大溪到莺歌的路上,黄昏悄悄来临了,原本澄明碧绿的山景先是被艳红的晚霞染赤,然后在山风里静静地黯淡下来,大汉溪沿岸民房的灯盏一个一个被点亮。
夏天已经到了尾声,初秋的凉风从大汉溪那头绵绵地吹送过来。
我黄昏的时候,在乡间道路上开车或散步,这时可以把速度放慢,细细品味时空的一些变化,不管是时间或空间,黄昏都是一个令人警醒的节点,在时间上,黄昏预示了一天的消失,白日在黑暗里隐遁,使我们有了被时间推迫而不能自主的悲感;在空间上,黄昏似乎使我们的空间突然缩小,我们的视野再也不能自由放怀了,那种感觉就像电影里的大远景被一下子跳到特写一般,我们白天不在乎的广大世界,黄昏时成为片段的焦点―――我们会看见橙红的落日、涌起的山岚、斑灿的彩霞、墨绿的山线、飘忽的树影,都有如定格一般。
事实上,黄昏与白天、黑夜之间并没有断绝,日与夜的空间并不因黄昏而有改变,日与夜的时间也没有断落,那么,为什么黄昏会给我们这么特别的感受呢?欢喜的人看见了黄昏的优美,苦痛的人看见了黄昏的凄凉;热恋的人在黄昏下许诺誓言,失恋的人则在黄昏时看见了光明绝望的沉落。
就像今天开车路过乡间的黄昏,坐在我的车里的朋友都因为疲倦而沉沉睡去了,穿过麻竹防风林的晚风拍打着我的脸颊,我感觉到风的温柔、体贴,与优雅,黄昏的风是多么静谧,没有一点声息。突然一轮巨大明亮的月亮从山头跳跃出来,这一轮月亮的明度与巨大,使我深深地震动,才想起今天是农历六月十八日,六月的明月是一点也不逊于中秋。
我说看见月亮的那一刻使我深深的震动,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我心里不觉地浮起两句有一些忧伤的歌词:
每日黄昏月娘要出来的时候
加添阮内心的悲哀
这两句歌词是一首闽南语歌《望你早归》的歌词,记得它的原作曲者扬三郞先生曾经说过他作的这首歌的背景,那时台湾刚刚光复,因为经历了战乱,他想到每一个家庭都有人离散在外,凡有人离散在外,就会有思念的人,而思念,在黄昏夜色将临时最为深沉和悠远,心里自然有更深的悲意,他于是自然地写下了这一首动人的歌,我最爱的正是这两句。
现在时代已经改变了,战乱离散的悲剧不再和从前一样,但是大家还是爱唱这首歌,原因在于,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埋藏着远方的人呀!我觉得在人的情感之中,最动人的不一定是死生相许的誓言,也不一定是缠绵悱恻的爱恋,而是对远方的人的思念。因为,死生相许的誓言与缠绵悱恻的爱恋都会破灭、淡化,甚至在人生中完全消失,唯有思念能穿破时间空间的阻隔,永久在情感的水面上开花,犹如每日黄昏时从山头升起的月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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