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同学的父亲告诉我,茶室原是由日本传来,从前台湾是没有茶室的。我听了就把乡下茶室的印象当成是日本人印象,心想日本民族真怪,怎么喜欢在下流的茶室不喝茶,却饮酒作乐呢?直到第一次去日本,又到几家传统茶室喝茶,简直把我吓坏了,因为日本茶室都是窗明几净、风格明亮,连园子里的花草都长在它应该长的地方,别说是色情了,人走进那么干净的茶室,几乎一丝不净的念头都不会生起,口里更不敢说一句粗俗的话,唯恐染污了茶盘。怪不得日本茶道史上,所有伟大的茶师都是禅师!
同样是“茶室”,在日本与台湾却有截然不同的风貌,对照了日本禅师与中国禅师的故事就益发令人感慨了,由小见大,山水其实就是人心,要了解一个地方人的性格,只要看那地方的山水也就了然了。山且不论,看看台湾的水,从小溪、大河,到湖泊、沿海,无不是鱼虾死灭、垃圾漂流、污油朵朵、浮尸片片,我每次走过我们土地上的水域,就在里面看到了人心的污渍,在这样脏的水中想开出一朵白莲花,简直不可思议,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大的坚持!与多么大的自我凊净的力量!
我坐在濑户内海上的渡轮,看到船后一长条纯白的波浪时,就仿佛回到了中国禅师与日本禅师在船上的对话的场景与心情,在污泥秽地中坚持自我品质的高洁是禅者的风格,可是要怎么样使污秽转成清明则是菩萨的胸怀,要拯救台湾的山水,一定要先从台湾的人心救起,要知道,长出莲花的地方虽然污秽,水却是很干净的。
记得从前我当记者的时候,曾为了一个噪音与污染事件去访问一家工厂的负责人,他的工厂被民众包围,压迫停工,他却因坚持而与民工对峙。他闭起眼睛,十分陶醉地对我说:“你听听,这工厂机器的转动声,我听起来就像音乐那么美妙,为什么他们不能忍受呢?”我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起来,他用一种很怀疑的眼神看我,眼神里好像在说:“连你也不能欣赏这种音乐吗?”那个眼神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确实如此,在守财奴的眼中,钞票乃是人间最美丽的绘画呢!
听过了肆无忌惮的商人的音乐,我们再回到日本的茶室,日本茶道的鼻祖绍欧曾经说过一句动人的话:“放茶具的手,要有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这种心情在茶道里叫做“残心”,就是在行为上绵绵密密,即使简单如放茶具的动作,也要轻巧、有深沉的心思与情感,才算是个懂茶的人。
反过来说,一个人和爱人分离的心情,若能有如放下名贵茶具的手那么细心,把诀别的痛苦化为祝福的愿望,心中没有丝毫憎恨,留存的只有珍惜与关怀,才是懂得爱情的人。此所以茶道不味流的鼻祖出云松江说:“红叶落下时,会浮在水面;那不落的,反而沉入江底了。”境界调换茶师,并不在他能品味好茶,而在他对待喝茶这整个动作的态度,即使喝的只是普通的粗茶,他也能找到其中的情趣。
境界高的人生亦如是,并不在于永远有顺境,而是不论顺逆,也能用很好的情味去面对,这就是禅师说的:“在途中也不离家舍”、“不风流处也风流”。因此,我们要评断一个人格调与韵致的高低,要看他失败时的“残心”。有两句禅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最能表达这种残心,每一片有水的叶子都有月亮的映照,同样,人生的每个行为、每个动作都是人格的展现。没有经过残心的升华,一个人就无法有温柔的心,当然,也难以体会和爱人分离的心情是多么澄清、细密、优美,一如秋深落叶的空山了。
从前有一个和尚到农家去诵经,诵经的中途听到了小孩的哭声,转头一看,原来孩子爬在地上压到了一把饭铲子,地上很肮脏,孩子的母亲就把他抱起来,顺手把饭铲子放进热腾腾的饭上,洗也不洗。
于是,当孩子的母亲来请吃饭时,和尚假称肚子痛,连饭也没吃,就匆匆赶回寺里。过了一星期,和尚又去这农家诵经,诵完经,那母亲端出了一碗热腾腾的甜酒酿,由于天气严寒,和尚一连喝了好几碗,不仅觉得美味,心情也十分高兴。
等吃完了甜酒酿,孩子的母亲出来说:“上一次真不好意思,您连饭都没吃就回去了,剩下很多的饭,只好用剩饭做成一些甜酒酿,今天看到您吃了很多,我实在感到无比的安慰。”和尚听了大有感触,为逃避肮脏的饭铲子,没想到反而吃了七天前的剩饭做成的甜酒酿,因而悟到了“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们面对人生里应该承受的事物不也是如此吗?在饭铲中泡过的脏饭与甜酒,表面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所以,欢喜的心最重要,有欢喜心,则春天时能享受花红草绿,冬天时能欣赏冰雪风霜,晴天时爱晴,雨天时爱雨。
好像一条清澈的溪流,流过了草木清华,也流过石畔落叶,它欢跃如瀑布时,不会被拘束,它平缓如湖泊时,也不会被局限,这就是金刚经里最动人心弦的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我眼前的濑户内海也是如此,我体验了它明朗的山水,知道濑户内海不中是日本人的海,而是眼前的海,是大地之海,超越了名字与国籍。海上吹来的风,呼呼有声,在台湾林野里的清风亦如是遍满大地,有南国的温暖及北地的凉意,匝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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