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过了太仓之后,有点焦躁而那个起来,直到了常熟附近的几个村站,那照眼的虞山和水色使眼前突然添加了无限灵秀之气,那时我真是爱了你的故乡。到达之后,望车站四周走了一转,看不见你,有点着急,担心你病倒,直至看见了你(真的看见了你),well
then,我的喜乐当然是不可言说的,然而不自禁地timid(47)起来。
回去就不同了,望了最后的一眼你,凄惶地上了车,两天来的寂寞都堆上心头,而快乐却全忘记了,我真觉得我死了,车窗外的千篇一律的风景使我头大(其实即使是美的风景也不能引起我的赞叹了)。我只低头发着痴。车内人多很挤,而且一切使我发恼。初上车时,还有一个漂亮的少女(洋囡囡式的),她不久下车,此后除了一个个儿高的清秀的少年之外,一车子都是蠢货商人市侩之流。一个有病的司机人搭着我们这辆车到上海,先就有点恶心。不久上来了一个三家村学究四家店朝奉式的人,因为忙着在人缝里轧坐位,在车子颠簸中浑身跌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还不过令人笑笑(虽然有些恶心)而已,其后他总是自鸣得意地遇事大呼小叫,也不管别人睬不睬他,真令人不耐。在我旁边那个人,打瞌铳常常靠压到我的身上,也惹气得很。后来有几个老妇人上来,我立起身让了座,那个高个儿少年也立起,但其余的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却只望着看看,把身体坐得更稳些。我简直愤慨起来,而要骂中国人毫无规矩,其实这不是规矩,只是一种正常的冲动。
我以为让老弱坐,让贤长者坐,让美貌的女郎及可爱的小孩子坐,都是千该万该的。让贤长者坐是因为尊敬,让美貌的女郎坐是因为敬爱(我承认我好色,但与平常的所云好色有所不同。我以为美人总是世间的瑰宝,而真美的人,总是从灵魂里一直美到外表上,而灵魂美的人,外表未有不美者,即使不合机械的标准与世俗的准绳。若世俗所惊眩之美貌,一眼看去就知道浅薄庸俗的,我决不认之为美人),让小孩坐是因为爱怜,让老弱坐是因为怜悯。一个缠着小脚步履伶仃的乡曲妇人,自然不能令人生出好感,但见了她不能不起立,这是人类所以为人类的地方,但中国人有多数是自私得到那么卑劣的地步。这种自私,有人以为是个人主义,那是大谬不然。个人主义也许不好,但决不是自私,即使说是自私,也是强性的英雄式的自私,不是弱性的卑劣的自私,个人主义要求超利害的事物,自私只是顾全利害。中国没有个人主义,只有自私。
对于常熟的约略的概念,是和苏州相去不远,有闲生活和龌龊的小弄,崎岖的街道,都是我所不能惬意之点。但两地山水秀丽,吃食好,人物美慧(关于吃食,我要向你complain(48),你不该不预备一点好吃的东西给我吃,甚至于不好吃的东西也不给我吃,今天早晨令弟同我出去吃的鸭面,我觉得并不好吃,而且因为分量太多,吃不下,只吃了二分之一;至于公园中的菱,那么你知道,嘉兴唯一的特产,便是菱了,这种平庸的是不足与比的,虽然我也太难得吃故乡的菱了。买回的藕,陆师母大表满意,连称便宜,可是岂有此理的是她也不给我吃。实在心里气愤不过,想来想去想要恨你),都是可以称美的地方。如果两地中我更爱常熟,那理由当然你明白,因为常熟产生了你。
常熟和吾乡比起来,自然更是个人文之区,以诗人而论,嘉兴只有个朱竹垞(冒一个“我家”)可以和你们的钱牧斋一较旗鼓,但此外便无人了。就是至今你到吾乡去,除了几个垂垂老者外,很难找出一打半风雅的人来,嘉兴报纸副刊的编辑,大概是属于商人阶级的人或浅薄少年之流,名士一名词在嘉兴完全是绝响的。子弟们出外读书,大多是读工程化学或者无线电什么之类,读文学是很奇怪的。确实的,嘉兴学生的国文程度,皆不过尔尔的多,因为书香人家不甚多,有的亦已衰微,或者改业从商了。常熟也许士流阶级比商人阶级更占势力,嘉兴则全是商人的社会,因此也许精神方面要比前者整饬一点,略为刻苦勤勉一点。此外则因为同属于吴语区域,一切风俗都没有什么两样。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我完全不企求“不朽”,不朽是最寂寞的一回事,古今来一定有多少天才,埋没而名不彰的,然而他们远较得到荣誉的天才们为幸福,因为人死了,名也没了,一切似同一个梦,完全不曾存在,但一个成功的天才的功绩作品,却牵萦着后世人的心。试想,一个大诗人知道他的作品后代一定有人能十分了解它,也许远过于同时代的人,如果和他生在同时,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但是时间把他们隔离得远远的,创作者竟不能知道他的知音是否将会存在,不能想像那将是一个何等相貌性格的人,无法以心灵的合调获取慰勉,这在天才者不能不认为抱恨终天的事,尤其如果终其生他得不到人了解,等死后才受人崇拜,而那被崇拜者已与虫蚁无异了,他怎还能享受那种崇拜呢?与其把心血所寄的作品孤凄凄地寄托于渺茫中的知音,何如不作之为愈呢?在天才的了解者看来呢,那么那天才是一个无上的朋友,能传达出他所不能宣述的隐绪,但是他永远不能在残余的遗迹以外去认识,去更深切地同情他,他对于那无上的朋友,仅能在有限范围内作着不完全的仰望,这缺陷也是终古难补的吧?而且,他还如一个绝望的恋人一样,他的爱情是永远不会被她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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