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_刘小川【完结】(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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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诗意带入欲望的核心地带;让诗意在欲望的内部生长。

  李清照把这首《醉花阴》寄给赵明诚,赵叹赏不已,却有点不服气,欲与娘子比个高低。他闭门三日,一口气填了五十首《醉花阴》,连同娘子的新作,一并拿给他的朋友陆德夫看,请陆德夫指点佳句。这陆德夫系当时文坛颇有名望的点评家,一句评语,往往文坛皆知。陆德夫玩赏再三之后,对赵明诚说:只三句佳。

  赵明诚忙问:哪三句?

  陆德夫笑吟: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拍案叫绝,又仰天长叹。夫妇二人,从此分出高下。陆德夫的点评传遍京师,后世传为佳话。宋元明清的各式书斋,多少儒生捋须而诵,多少名媛捧心而吟。

  这一年李清照二十一岁。

  那三句,将一个激情女子推到我们面前。

  美满的婚姻生活,中断得恰到好处。且无母爱分心,李清照得以全身心投入到郁闷愁苦中,于愁闷深处,绽放词语之花。

  艺术就是深入,一竿子插到人性中。李清照专心致志,摄取愁闷的能量。一如南唐李后主,死死的盯着愁与恨不放。

  遗憾的是,我们的一些教科书,对婉约大宗师“二李”的阐释,听上去怎么都像喝温吞水,这也重点那也重点,面面俱到,均衡分配。结果是:杰出的古代人物,仿佛他越杰出,他的个性就越不鲜明。这种简单化的处理模式,妨碍了传统文化鲜活于当下。

  而西方作家盯人性,我们是比较清楚的。

  中国古代作家亦如此,他们展示了各种各样的人生情态,从中带出宝贵的历史情景。他们能够传于当下的原因,一是政府倡导,二是民间有沃土。

  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高尔基说的是:文学不是社会学、时代学。文学与社会学的分野应当清晰。

  把时代置入人性的背景,还是把人性置入时代的背景,这是一个问题。而眼下“以人为本”的辽亮呼声,为破解这一难题提供了契机。

  一部盛行几十年的四卷本《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等着),从总的方向看,功不可没。赖有前辈学者的严谨学风,宏阔视野,我们才拥有一长串堂堂正正的、光焰持久的名字。

  影响甚大的教科书有遮蔽,所以才会生发相应的解蔽、解构,在文学史的板结处来点儿疏松。在这个开放的时代,力争赢得源头性的领悟和理解。

  北宋末年的李清照抒发她的个人情绪,感动中国八百多年,这个摆在明处的文学现象,却好像从未被思考。这个“从未…”也有待唤起追问。

  且看活生生的李清照。

  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李清照在汴京城独守空房的时候多,饱尝离别之苦。三年辛苦不寻常,写下永久流传的诗篇。这还得感谢赵明诚呢,包括宋朝“磨勘三年”的官制。如果李清照一开始就随夫宦游,上述佳作便无从谈起。

  另有一层: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妻平等。在心理上,谁也不用变着花样争上风。夫妻相爱,爱情是主活的主题。现代人习以为常,古代却是凤毛麟角。历代民间不乏爱情的元素,但一对一的爱情体验,在“三纲五常”的礼教大背景下,难成气候。

  由此可见,李清照的表达空间无限大。

  历史沉积下的能量,由她来喷发。恰好她碰上了宋词这种有利于表达个体情感的文学形式。不过,宋词碰上李清照,却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南宋钱塘女诗人朱淑真,以锦心秀口嫁入市井,郁闷而死,其身世也颇感人,其作品,却和李清照不能比的。

  李清照思念丈夫百般辛苦。殊不知,辛苦结出硕果。当时有汴梁文人指责她“无顾藉”、“无检操”,她一笑置之,照写不误。写作的外在理由和内在理由一样的充足:丈夫赵明诚欣赏她,佩服她;文坛点评家陆德夫高度评价她;士子争诵市民传播,李清照足矣。作为一名纯粹的诗人,夫复何求?

  这一天,赵明诚回家了,仕途突然中止。

  李清照忙问缘故。原来是他父亲弄权,弄来弄去,弄到自己的头上。

  赵挺之早年弹劾苏轼,中年搞亲家李格非,晚年转与曾经沆瀣一气的蔡京斗上了。“小人交之以利,利尽交绝。”小人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小人是斗鸡。赵挺之搞垮蔡京,得意了一年,蔡京蓄势卷土重来,赵挺之挺不住,一败涂地。不久,郁郁而死。——历代官场小人的心理结构何其相似。

  赵家失势。呼啦啦大厦倾。赵明诚黯然脱下官服,携李清照避居老家青州(今山东益都)。

  青州一待十年。

  李清照并不希望丈夫落官,可她告别了分离之苦,意外地发现自己隐隐约约有些高兴。丈夫愁眉苦脸,她软语劝慰。好男儿志在四方、搏击官场,但既已落官归家,又何必老是长吁短叹?生活在眼前。老婆在身边。官身不存事业在:赵明诚赋闲了,正好把精力用于金石书画的研究。

  如果赵明诚官运亨通,则难免像宋朝的其他官员一样生活糜烂,招妓乃至蓄妓,李清照必定受不了。杰出的女诗人,具有相对独立的、自由的人格。李清照从小受父亲影响,生长的环境宽松,性格中洋溢着自由元素,而大量的阅读和写作,又使她汲取了文化的力量。李清照过着传统的日子,却有传统不能束缚的自由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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