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_刘小川【完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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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貌而忠诚的女媭也曾经劝他、斥责他,要他回头,莫与群小恶斗,自取祸端。女媭可能是屈原的女友。屈原举史为例,向这位心疼他的女子讲了一番道理,讲完长叹说:“曾歔郗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该说的都说了。语言的尽头即是生命的尽头……

  诗人此时心境,淡如秋天之云,滔滔辩才,已随滔滔江水而去。

  他吃得不错,睡得亦香。忧心如焚已成往事。——是啊,他从来没有如此的平静过。夜来观星斗,白日看大江。他选择日期。

  湘君,湘夫人……他笑了。要说那个郑袖啊,确实长得好看。她比孔夫子曾为之诅咒发誓的卫灵公夫人南子如何?她比周幽王肯花千金买一笑的褒姒如何?美女祸国殃民,其实是被夸大了,她们哪有那么大的能耐?郑袖唱《橘颂》,十分动听呢。当时她才十六七岁……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这是《九歌.湘夫人》中的几句。“帝子”指尧帝的两个女儿、也即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舜帝死于南巡途中,姐妹俩相拥而泣,泪水洒遍湘江边上的竹林,留下几千年斑斑泪痕,今天南方随处可见的斑竹,就是这么来的。娥皇、女英泪尽时,抱在一块儿投江而亡。后人纪念她们,奉为女神。

  这又是一个死亡意象。屈原的诗篇中,死神与美神拆解不开。

  坐在石头上的屈原想:怀王死去多年了,听说那郑袖倒活得挺好……

  他始终望着郢都方向。

  楚顷襄王二十二年(前278年),秦军大将白起攻入郢都,又杀又烧,掀翻了楚怀王及历代楚王的坟墓。楚国所有的豪华宫殿,包括冠绝天下、耗时二百年才建成的章台宫,皆成焦土。

  郢都毁了。他写《哀郢》。“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死神凌波而来。

  他选择了五月五日,地点是汨罗江。

  他写下最后一首诗《怀沙》。“知死不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古代的贤人君子,我明确地告诉你,将以你为同类。

  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抱着一块石头,投入万顷波涛。

  屈原五

  屈原殉国无争议。

  他对美政的执拗追求,使他早有赴死之心。他是唯美的,生活,艺术,政治,容不得半点瑕疵。他一生激烈。却能在激烈中逗留,以激烈为常态,并展开他那令人眼花缭乱的丰富性。进入他的生命体验几乎是不可能的:谁能拥有一双屈原式的眼睛呢?他是巫,是鬼,是神,是草木鱼虫雨雪雷电,是天庭的漫步者,是江湖的巡视者,是宇宙的追问者……原始宗教的天地浑成之态,显现于屈原的作品中。《楚辞》大致是个整体,进入这个“整体”殊难想象。这倒不是说,字句理解艰难。从东汉王逸、南宋朱熹到现当代的集注集评,使《楚辞》在字面上的把握变得相对容易。《楚辞》中含有宋玉、景差等人的追随屈原之作。

  汉初贾宜吊屈原,是由于政治上的不得意。司马迁为屈原作传赞,其内心冲动和贾宜相似。屈原作为失意臣子的形象在司马迁的描述得以凸显。凸显意味着:屈原的“这个”形象易于把握。而易于把握是说:文人与君王的爱恨交织的关系,由屈原作了开端,后继者绵绵不绝。是后继者的无穷眺望使屈原成为屈原。

  “唯美”这一层,则由于楚地之原始宗教体验的缺失,使屈原在文字中间的身影显得游移和飘缈。游移缥缈本身也是美。

  楚辞和楚声、楚乐、楚舞、楚俗密切相关,而能以楚声诵楚辞者,据说唐代就绝迹了。

  二千三百多年来,屈原的身影既清晰又模糊,既固定又飘缈。屈原千姿百态。他活在汉语的弹性空间之中。他的作品是多维度的,具有多重指向。

  屈原不能被穷尽。读屈原意味着无限的生发。

  《离骚》、《天问》、《九歌》、《九章》、《招魂》……这些篇章所唤起的阅读体验是很不同的。《九歌》原是楚国南部祭神的民歌,经屈原提炼成抒情诗,人神相恋曲。《湘君》、《湘夫人》、《山鬼》、《东君》、《云中君》、《少司命》……全是极优美的篇章。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这是日神东君的形象。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离别,乐莫乐兮新相知…”这是司恋爱的处女神少司命的形象。目成:少司命与神堂中的以巫者出现的屈原眉目传情。

  《楚辞》的源头性美感俯拾即是。

  本文挂一漏万。

  《楚辞》是南方文化的结晶。《诗经》则是北方文化的硕果:十五国风,不见“楚风”。换言之,《楚辞》是长江流域的产物,《诗经》是黄河流域的产物。二者到了汉代并称“风骚”,宛如长江与黄河共同滋养了华夏儿女,催生绵延百代的华夏文明。

  《诗经》是四言体,《楚辞》主要是五言、六言、七言体,形式自由奔放,音韵别致优美,开汉唐诗歌之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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