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南方人杰的国家情结、民族情结胜于北方。项羽的衣锦还乡、宁死不肯过江东,是屈原之后的另一大个案。屈原为何投江?因为他是楚人。楚国近千年的历史培育了他的国家情结。这情结包含了意识、潜意识、集体潜意识。中原诸国长期战乱,分分合合,国家意识淡薄,策士们朝秦暮楚是家常便饭。孔子孟子韩非子,都是以诸国为国的。《楚辞》学者马茂元先生对此有专论。
孔子的大视野,使他必须淡化他的鲁国情结。而国家趋于一统,国家意识的淡薄对儒学之意识形态究竟是行不通的,谁来填补这个空缺呢?是屈原。这倒不是说,屈原主动填这个缺。是汉唐宋的文人儒者把屈原“镶嵌”到历史的空缺中的。这里,又有孔子和屈原的互补空间。楚国放大为“中国”。
屈原的爱祖国,同样是“历史性”的,感动中国两千多年,并且在他个人,毫不勉强。《橘颂》云:“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爱国的欣悦之情溢于言表。屈原年轻时的这首佳作,是爱祖国的诗篇中最朴素最动人的:因朴素而动人。她闪耀着爱国情愫的源头性的光辉。爱得如此之深,夺走他的爱,等于夺走他的生命。没有这样的爱国之情则没有《离骚》。祖国,楚王,荆楚大地的人神共存的生活世界,紧紧的交织着。屈原爱国在先爱君在后,爱国是前提、前因。这个“因果关系”是比较明确的。楚怀王死了,屈原并未去投江。郢都被毁的那一年他才自沉于汩罗。
理解屈原的自杀,这是一条有迹可寻的线索。
屈原的语言艺术、行为艺术,缠绕着后世中国文人。
美政理想主义者和君王、权贵的“结构性矛盾”,发端于屈原。整个封建时代,屈原的这个发端意义重大。
也许他走了生命的极端,才使后来的继承者坚定地站立在生命的苦难中。司马迁、嵇康、杜甫、李煜、苏轼、李清照、曹雪芹……都是大苦大难而笑傲人生。
1953年,屈原被联合国定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
中国三大传统节日之一的端午节,由屈原而起。这么大的国家,两千多年来,单为屈子留下一个全民参与的节日,这不是偶然的。他投江后不久,往江中抛粽子的习俗就在荆楚大地上渐渐形成,老百姓的动机,单纯而又感人:别让鱼群碰他的躯体。粽子抛给鱼吃,他就安全了,一直沉睡在江底,或与汨罗江的波涛共存,汇入长江,滋润两岸辽阔的土地。每年的五月五日,粽子如雨点般落入江水中。后来,全中国相染成习,人们吃粽子怀念他,划龙船怀念他……
端午节是民间自然形成的,不是哪个帝王钦定的。这也表明,千百年来,“小民”的心愿和力量,能汇集成无人能够阻挡的滚滚洪流。
他忠君,却不是愚忠,他责备君王的句子比比皆是。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之身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小人结党营私,那是非常危险的。我是害怕殃及我自身吗?不,我是担心国将不国,君王的车驾,因党人引入歧途而倾覆!
屈原在《离骚》中还写道: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当初说得好好的,后来却又反悔。离乡背井,对我来说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我感到伤心的,是君王您反复无常!
屈原的诗中,“灵修”、“美人”,常常指楚怀王。“数化”是屡次变化。
小人才反复无常呢,“伤灵修之数化”,岂不是把楚怀王和小人等量齐观?所以后来有人站在君王的立场批评他,比如班固说他“露才扬己”、“责数怀王”。颜之推更指责屈原“显暴君过”。他们的言下之意是说,最高统治者即使有过错,也不应受责备,更不能暴露给天下人看。
《离骚》最后两句:“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既然美好的政治不能与君王共谋,那好吧,我将跟随彭咸而去,到江水中寻觅我的归宿……
值得注意的,是屈原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正当壮年。换句话说,他早就准备赴死了,包括死亡的方式。荆楚多河流湿地,他和水是亲近的,亲昵的。纪念他的百姓深深懂得他,让水中的鱼虾远离他。
读屈原的诗,不难发现,当时的文化已十分发达。南北文化呈交融趋势,而诗人、哲人、策士,从不同的方向强化这种趋势。七国争雄,一会儿打起来了,一会儿又好起来了。从时间上看,和好总比打仗多。从战国之初到秦灭六国,近两百年。国与国之间,接触是多方位的,这就包括从官方到民间的文化交流。即使为了研究敌人,也要弄清对方的文化,不然的话,那些成千上万的策士辩士们,长年累月奔波穿梭,他们广博的学问、他们知己知彼纵横天下的能力从哪儿来呢?
争霸倒促进文化交流,这个现象蛮有趣。
屈原的诗,得益于《诗经》不少,还有楚国代代相传的民歌。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思无邪的意思,就是男女互相思念,却能纯洁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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