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排行十二,后来人称李十二。他少年学剑术,想必有他父亲保卫家族的考虑。后来他仗剑远游,屡向官场,忽而倨傲,忽而卑躬屈膝,呈现自卑自傲相混合的心理模式。临行前父亲嘱咐过什么,他在一封又一封的求职信中很少提及。
也许父亲只希望他闯天下有出息。
但是什么叫有出息呢?有钱是不够的,还得去当官,当官才有社会地位,才能光耀祖宗并荫及后代。古代商人再有钱,其富裕也是脆弱的,必须投靠官场。所谓专制社会,这是一大特征。
李白在西域出生,却罩上华夏文明的神秘气息:母亲梦见太白金星,于是有了身孕。我读到的古代名人传记,几乎都有类似传说,古人信这个。李白的名与字,和母亲梦中的一道白光联系上了。太白金星,我们现在叫它启明星。
李白十来岁,遍读诸子百家,包括老子庄子的深奥着作。这也是史籍涉及杰出人物常见的记载,我起初相信,后来起了疑心,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单过汉字这一关,就得花上若干年。德国女哲学家阿伦特十五岁读康德,我信。李白十岁读老庄,真不知他能读出些什么。
他小时候写过一首好诗,倒比较可信。描写萤火虫的:
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这首小诗受众人称赞,教他的先生逢人便吟诵。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让他表演。他把诗用草书写成条幅,搭人梯挂到梁上去。喝彩声四起……他足足兴奋了半年,得到的奖赏数不过来。他对同伴说:写诗真划算!
于是他读书用功,入学堂脑袋就晃个不停。下课一溜烟跑了,每天要玩到黑摸门,母亲四处喊他。四川老话,管这叫夜不收。绵州有山有水,离成都、渝州(重庆)都不太远。
他学文也练武,父亲教他剑术。十二个兄弟姐妹当中,父亲器重他。可他后来的诗文,提及家人甚少。他在朝廷做上供奉翰林了,写诗叫杨国忠(一说杨贵妃)捧砚,却未曾修书一封写给家人。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父母去世,也没有他奔丧和居丧的记载。
十五岁,李白模仿司马相如写辞赋。司马相如是成都人,汉武帝的御座前,他是风光人物。从汉魏一直到隋唐,不少文人向往他的作派:有才,有钱,有官,有名气有美女。少年李白一口气写下《明堂赋》、《大猎赋》、《拟恨赋》,洋洋数千字,恨不得自己明天就变成司马相如。蜀地,相如更是家喻户晓,即使看不懂他的文章,也知道他跑到临邛县将富家女卓文君搞到手,财色双丰收。一般百姓,只要提到他在汉景帝、汉武帝、以及梁王的手下都干过,马上就肃然起敬了,李白向往他,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们理解李白,不可将他一味拔高,在他的作品中寻章摘句,强化他“济苍生”这一面。文学史,文学传记,动不动就美化贤者,令人很厌倦了。诗人自有高明处,不必老是动用统治标准,将诗人加以束缚,甚至绑起来给我们看。审美的空间,当大于贫和富。
杰出的艺术家,无非是动用好手段,将他对生命的特殊体验推向极致。如果拿是否关注民间疾苦的标准去套西方作家,人们会发现,这是很荒谬的。
少年李白的意志力朝哪个方向喷射,应该说大致清楚:他月下舞宝剑,灯前写华章,念念不忘官场、朝廷。家族的意志,经由父亲的悉心培养,传入他的血脉。包括那些从小就伴随他的、影影绰绰的家族传说。
父亲设计他、铸就他,然后静悄悄死去。
壮士一去不复返。李白二十五岁出川,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官场拼搏,得意和失落,连同他的几个妻子、一堆孩子,绵州青莲乡的亲人们好像全然不晓。
此前他游巴蜀,到过很多地方。家里有的是钱。绵州有座匡山,他在山中和道士们打得火热,研究炼丹术,巴望成神仙。他到眉州(今眉山市)象耳镇,亲眼看见一位老婆婆,要把铁棍磨成绣花针。他登上海拔3099米的峨眉山,观云海看佛光,无缘见神仙,却得了一首好诗: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他坐船下重庆了。
李白二十几岁不成家,看来是不打算在绵州扎根。他成器了,父亲的手推他出去,叫他独自闯天下。开元十二年(公元724)春天他启程,有一名随从,被他命名为丹砂。他不是走出去的,是游出去的,次年春天才出夔门向荆门,视野忽然开阔,巴蜀的崇山峻岭被抛在身后,他写诗说:
远渡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孤舟。
他腰缠万贯离开四川,比司马相如可强多了。大半年在蜀中转来转去,再次登上峨眉山,为他后来的惊世杰出《蜀道难》作了铺垫。
当时的峨眉山很难爬的,须用刀剑开路,还得警惕野兽。
李白的山水诗,得山水之势。这个势字有讲究,既是形状,是场面,又是气韵。山和山不同,水和水有异,诗人能写出什么,要看他能感受什么。李白是侠气、文气与仙气混为一体的人,幼年又经历长途迁徙,陆路水路,横穿半个中国。他对自然的特殊感受,我们是难于切入的。理性分析与诗性体验更是南辕北辙。大诗人感受周遭,而我们感受他们的感受,仅此而已。那审美经验的“第一波冲击”,我们是享受不到的。换个比喻:那个发力的暗物质,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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