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中国文人_刘小川【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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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美是精雕细琢。美是展示最微妙的人生情态的差异。差异的持存带动社会生活的多元化。

  审美的强度,就是生命的、生存的高度。

  行文至此,我们似乎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古代文人越是到了穷途末路,越能“诗穷而后工。”生存的落差,往往导至生命力的强劲反弹。读鲁迅我们悟出:漂亮而坚硬的钻石般的文字乃是长期受力的结晶。

  古代大文人,几乎全是生存落差的产物。“落差”是在文人返身打量落差的时候显现为落差的。而打量意味着:持久而深入地看,看人事,看自然,看鬼神。“落差”是看出来的。

  深入地看,于是有了超越性,有了向上的生命形态。而深入的前提是能够深入,这里修身是关键:修道德之身,修审美之身,修悲悯之身。以白居易为例:他在京城做着高官,却能学杜甫细看普天下的受苦人,不惜得罪那么多的权贵,写出直接干政的《新乐府》、《秦中吟》。他投向那风雪中又冷又脏的卖炭翁的目光是多么深入。

  当古代文人写出他们的生命体验的时候,这体验就通向了任何人,将生命的强度带给任何人。而杰出艺术的获得有个前提:活得投入。活得投入的人才“有”生存之落差。陆游对唐琬长达六十年的怀念堪称范例。深切的怀念源自深度生存。

  古今人杰,没有一个是浅表性生存、活得嘻皮笑脸的。

  顺便提一句:眼下具有病毒特征的、嚷着要“娱乐天下”的浅表性生存快餐式生存,正迅速消耗着自身。我们日后要做的,只是跟踪残余病毒的转移。这情形如同西方的“后现代主义”趋于式微,“新历史主义”登场。

  康德说:“美是无利害的愉悦。”

  看见一朵花一片云,人就会高兴。这高兴与生计无关,与功利无关。“清风明月不用买。”

  传向千万年的艺术精品,均与功利无关。

  唐诗之盛和唐朝的以诗取士是有关系的,宋词之盛与宋朝的文人主政也有关系。但不能说李杜苏辛写诗词是为了取悦君王。文学的自主性自律性至少从《诗经》就开始了,经由楚辞、司马迁、两汉乐府、魏晋风骨而自成浩浩江河,“流”出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惊涛拍岸三千年。虽有拍马文字扰乱视听,却不足以撼动江河。即使是李杜写给权贵的那些“干谒诗”,谁在欣赏或模仿呢?

  文学艺术的自主,就是审美的自主。

  杰出的艺术,既不向权力场、也不向市场时尚寻求本质性的依据。中国古代文人,当他失意的时候他就得意了:得人性之意,得审美之意,得天地造化之意。

  “文章憎命达。”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曹氏家族不败,我们是读不到《红楼梦》的。

  为什么生存的落差会产生经典的作品呢?简单说来,可能是落差导至无穷的思索与激烈的感慨,强者在逆境中变得更为强大,理性感性野性,强力推进瞬间喷发,有如原子的裂变。曹雪芹那不可思议的感受力、感知力是在十几年的创造性劳动中获得的。曹雪芹在书写中成为曹雪芹,重现了时光,重构了时光。红楼残稿吸引了多少续作者,而续作均以失败告终。这大约是上帝抛给人世的一个隐喻吧?

  唯有精神的强悍者才有更多的精神记忆。曹雪芹是强悍者,惠及弱小者:《红楼梦》中的吃和用,也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精神记忆。而他究竟是如何重返、重现、重构时光的?至今无人能“解味”。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艺术形式的规律就是毫无规律,她像自然界一样拒绝向人类知性给出她的本质。

  “在自然背向技术之处,恰好隐藏着自然的本质。”

  也许,在艺术背向意志之处,恰好隐藏着艺术的本质。

  而艺术和自然的本质就好比宇宙中的黑洞,只能靠环绕着黑洞的物质加以推测。黑洞本身不能观察。

  对人类的顶级艺术,我们只能抱着虔诚。当我们向杜甫、雨果、海明威或曹雪芹致敬的时候,会发现:这敬意无边无际,怎么“致”都不为过。于是我们说:哦,这便是虔诚了。

  中国古代文人,是历史给予我们的馈赠。三皇五帝早就没了,唐宋帝国也灰飞烟灭,而传统文化的甘露始终是甘露。今日谁能说:他比天仙李白、比地仙苏轼活得更精彩更丰富呢?

  文豪们屹立天地间……

  审美艺术强化着感受力,提升着感知力。二者汇成思之力,使生命冲动朝着更高更强。前后《赤壁赋》是很典型的:苏轼贬到黄州,一变而为苏东坡,问宇宙,问山水,问历史,问生死,问有限与无限……无穷的追问,问出千古名篇。这也是英国大诗人艾略特所讲的“思想知觉化”。

  艺术是生命冲动的表达,这表达又强化生命冲动。冲动无休止,艺术无止境。

  尼采说:艺术是生命的兴奋剂。

  这话是说:艺术激发人感受生命的能力。不过兴奋剂也可能变成麻醉剂,所以海德格尔决定性地往前跨了一步,在惊动全球几十年的《艺术品的本源》中说:艺术是将真理设入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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