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这个名篇,眼下有些人偏往性的方向读,一味猜想青杏小与王朝云的性瓜葛,是颇能代表一部分人的阅读心态的。
欲望太盛时,诗意要溜走。
花退残红、燕子飞、绿水人家绕,是“落实”到王朝云青杏般的小乳房么?如此解读东坡,哪里还有东坡。那些个扫来扫去的欲望之眼,看见的男人全是西门庆。
我写曹雪芹的时候有个担心:担心大学校园里的一些读者,可能难以分辨贾宝玉和西门庆的巨大差异。金钱观念入侵校园,欲望逻辑劫杀美感。贾宝玉的眼睛是丰富的,是审美之眼悲悯之眼愤怒之眼追问之眼,西门庆的眼睛则是标准的动物眼。动物是没有“环境”和境界的,它的环境只不过是身体的延伸。审美的广阔境域,乃是人类文明的结晶。一条狗它能欣赏大观园里的群芳诸艳吗?
审美之眼是说:放出去的目光呈辐射状,多层次,多角度,深入而又细腻,有如春风吹拂,有如夏云峥嵘,有如秋高气爽,有如冬阳普照……
这样的眼睛当然是修炼而成。
曹雪芹对“鲜花之为鲜花”是十分敏感的,梅花、菊花、梨花、荷花、牡丹花、芙蓉花、海棠花……“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海棠诗社,菊花诗社,曹公笔下好诗如潮。“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以清爽女儿的口吻写诗,曹雪芹是能够独步古今的。以美好女性的纷呈对应百花争艳,曹公做到了极致。于是才有花的凋零,才有女孩子的辛酸泪,才有命运的悲凉悲怆的曲线……
自然与人事,在曹雪芹的眼中是高度融合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说不清这是鲜花的感受还是林黛玉的感受,能说的是:二者俱贴切。
将人事化入自然的无限律动,中国古代的文人独步全球。
中国文人激活了中国山水,例子俯拾即是。李白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甚至激活了月球上的环形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李白的名字为环形山命名。西方大诗人无此殊荣。关于月亮,李白造词之多也是全世界第一。
如果地球是个生命体的话,那么月亮也是有生命的。只是地球月亮的“生命形态”,无限高于人类的理解力。人类是进化过程中的人类,不可能具备“终极理解力”。茫茫宇宙之中,连地球、连太阳系都是沧海一粟,何况是人类。人类既伟大又渺小。人类的伟大除了一系列的创造之外,还在于:他是既知伟大又懂得渺小,懂得人类在宇宙中永远的微不足道。
对人类文明来说,月亮首先是月亮,然后才是月球。而后者的亘古荒凉的月貌倒指向宇宙的无穷神秘。美国有个宇航员,回到地球上就做了传教士。众所周知,霍金先生对宇宙大爆炸之后的匀称布局感到无比惊讶,他是倾向于相信上帝的。
人类已经为“宇宙式的傲慢”付出了沉重代价:灾难性气候频发,地球对栖息在她身上的这个物种越来越“不耐烦”了。
而中国古代文人对自然的审美姿态,则越来越成为普适性价值。审美姿态是说:人并未将自然处理成可支配的对象,不将自然视为“存货”。人与自然的这种和谐意味着:人不欺天,天不狂怒。天是几十亿年的那个天,人是几千年走过来的这个人,天人合一,天在上人在下,天为尊人为卑。人干蠢事儿,老天爷要惩罚的。
“自然”一词深藏着祖先智慧:是她本来所是的那个样子。是河流的天然弯曲使河流成为河流……自然有生命,这生命的法则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她不能被支配,被掌控。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诗人的惊奇,诗人的意之所向,是永恒的自然之谜和时间之谜。并且,通过这一决定性的惊奇和意之所向,使人融入到自然与时间之中。惊奇的抛出与反弹是永恒的,如若不然,我们今天是领悟不到李白的惊奇的。
现象学的研究表明:对象之所是,取决于投向对象的目光。
古代文人投向自然的目光乃是谦卑的目光。他被神性与诗意所包裹,他对宇宙万物及其美妙循环保持着他的“源始惊奇”。他倾听,他环绕,他漫步,他打量,他欣赏,他惊叹。
然后他书写,为自然的千姿百态命名。如同他为人事心境之万千曲折命名。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诗意不消耗能源。诗意是用之不竭的精神能源。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余。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在汉语中抵达了他和湘夫人的邂逅。他与荆楚大地之神灵同在。我们阅读屈原,亦与神灵同在。
诗人是自然的温柔情人,不会去算计她、粗暴地掠夺她。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细腻的描绘,雄浑的气象,诗心乃是自然律动的同义语。这里没有主观的感受,细腻或雄浑也不是客观的东西。书写者与他的书写之物是融为一体的,没有对象化思维,没有主客观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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