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十二年,年届花甲的陆游愤怒未消,《书愤》云: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陆游五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跟随张浚巡视江淮的那些日子,陆游一生不忘。
那是他离前线最近的日子:紧跟大都督,打回中原去。
执戟楼船多威风,可惜转眼成泡影。
战士不能杀敌,只能挥笔写诗……
但这事还没完。两年后陆游在南昌通判的任上遭弹劾,罪名是:“结交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可见朝廷已呈一边倒的局面,主张收复失地的臣子反倒有罪。宋孝宗打了败仗又签和约,顾不了许多了。他的御座后面,还有一只大手。弄不好,御座将被它掀翻。
几年来,陆游竭力鼓吹迁都建康(南京),把“行在”摆到前线,振军威,鼓士气,结民心。朝廷豁出去了,必使天下人振作起来。金人最怕这个。南宋虽是小朝廷,其综合国力还是远胜于金国。何况中原、华北,四十年义军如潮,从未断绝。女真族残酷压迫汉民族,要把汉人变成奴隶。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迁都建康,是主战派一致的主张。
然而投降派控制朝廷,迁都的声音在短时间内消失大半,陆游还忙着上札子,慷慨陈辞,想说服最高统治者。不适时宜的真知灼见,往往衍成罪名。历史的每一页都有记载。其中的一页,写着陆游的名字。
撤职。官帽丢了。而一般的处分是贬官。哪怕流放,官身还在。
报国无门。仕途无望。四十出头的陆游,只身、匹马、孤剑,从江西南昌打道回浙东的山阴。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咏梅》词,不妨视为陆游自己的写照。断桥边孤零零的一支梅,更面临漫天的凄风苦雨。梅花零落,化为尘土,却是香如故。陆游对沦陷的北方,对泉下的唐琬,都是这般情怀。死了也要怀念。而情感并无高下之分,陆游热爱国家眷恋女人,都值得我们对他肃然起敬。
陆游以梅花自喻。他爱梅,如东坡之爱竹,周敦颐之爱莲。其间盖有深意在焉。借此顺便提一句:眼下常用的国画题材梅兰竹菊,因其随意滥用而扬起“文化泡沫”。传统文化中的清洁精神,因泡沫而受遮蔽,而自动隐匿。
古人对这些东西,不轻易下笔的。
《咏梅》作于何时,至今无考。这反倒成全它,得以对应陆游的一生。看来是写在路上。他住过无数的客栈、驿舍。词有哀怨,诗人的心境就是这样。艺术乃是针对各类人生情态严格写实。写意,抽象,均在其中。
一树梅花,满天风雨。
毛泽东诗云:“梅花欢喜漫天雪”,那是另外一种境界。
毛泽东和了陆游的这首名词,“反其意而用之。”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写得真好,百读不厌。以后有机会再来品读吧。
陆游在南昌掉了官帽,骑马回老家山阴。这些年做官有了一点积蓄,他在鉴湖边重新盖了十来间房子。陆家是山阴的大家族,城里有别墅,云门山有老宅。陆游四十多岁了,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另立门户很寻常。新宅虽然称不上豪华,但环境优美:“吾庐烟树间,正占湖一曲。”
陶渊明来照面了。
“吾庐”为渊明首创,衍生为中国人至今不衰的情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经典描画,一派天然。
田园大宗师独创的审美境界,不须雕梁画栋,只要几间草屋就行。瓦房也可以。豪宅妨碍青山绿水。
质朴蕴涵丰富,诗人能够细察。
陆游有田产,一般不愁生计。灾荒年则难说。他的生活水平比渊明高,能吃肉,有美酒。缺红颜知己,于是追忆唐琬的点点滴滴,但不写渊明的那种《闲情赋》。渊明无望于美妇,才写热烈奔放的《闲情赋》。陆游宁愿憋着。这个事儿日后再说。
陆游的性格不是有点像李白吗?
“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秋。”世事艰难,壮心落不到实处,又使他沉郁如杜甫。
而在乡村中的日常情状,更靠近陶渊明。且看陆游的名篇《游西山村》:
莫笑田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冰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他在乡下转悠,从这村忽然转到那村,美滋滋的模样溢于言辞。渊明穷,“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敲门拙言辞。”伟大的渊明辗转行乞,读来令人心酸。有这写在明处的窘迫作铺垫,后世追随渊明者,总要想方设法待在温饱线上。乡下盖几间房子,大抵衣食无忧,然后寸寸贴近山水肌肤。两宋文人,无一例外地崇拜陶渊明,包括“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这一层,不失为古典文学研究的有趣的课题。
在乡下人眼中,陆游是做过大官的,属员外级别,又饱学,和蔼,所以尊敬他,亲近他。“拄杖无时夜叩门”,这一句透出他的惬意和随意。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入夜关门早,一般不串门。而陆游不拘什么时候,只要房内有烛火,他就抬手叩门。咿呀门开了,迎着他的总是笑脸。无时夜叩门,映照“简朴古风存”,如果人心不古,乡村盗贼奔走,谁还敢夜开门呢?恐怕家家户户弄个防护栏防盗门,有条件的豪宅,建个防暴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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