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在北京中级人民法院审判胡风大会上,那样一个阵势下,他居然敢于在发言中为胡风辩诬!几十年后,他依然敢于直言。在80年代一次冯雪峰研讨会上,主管宣传口的大人物林默涵坐在主席台上,发言中质疑冯雪峰改《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注释、对鲁迅不忠诚;牛汉拍案而起,大步走上台,说:“这个问题我以为不应该由默涵同志提出,默涵同志应该是能够解答这个疑问的当事者……”他讲出历史真相,为罹难的、受冤屈而不能开口的老领导冯雪峰辩诬。有亲临会场的人曾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这一幕,对牛汉的勇气、道义的担当,非常之佩服。
80年代初,中国文坛乍暖还寒,“左”的教条还不时挟着吓人的余威,来势汹汹。牛汉先后参与创办了《新文学史料》和《中国》,这两份杂志所经历的坎坷和所做出的成绩,必将在中国文学史和出版史上留下光荣印记。
他协助丁玲办《中国》,别开生面,发表新、老作家的优秀之作,特别是年轻人的探索作品,常常引起轰动。刘恒的成名作《狗日的粮食》就发在《中国》上。题目还是牛汉改的。据说冯牧在作协大会上公开批评改得不规范,说他破坏汉语。牛汉认为冯牧不懂农民的感情,在农村,父亲骂儿子都骂“狗日的”,它包含着复杂又深厚的情感。一个词语都惊动作协领导,遑论其他。回头看,实际上《中国》本身就是中国文艺体制改革探索的前行者,想尝试民间办刊的路子,种种原因,《中国》办了两年就被迫停刊了。牛汉有两句话,一是《中国》时间虽短,影响大;二是办《中国》我很受气,但我从不后悔。
1978年创刊的《新文学史料》,以发表五四以来我国作家的回忆录、传记为主,同时刊登文学论争、文艺思潮、文艺团体、文学流派、文学刊物、作家作品等专题资料,刊登有关的调查、访问、研究、考证文章及不易见到的材料和文物图片等。这份刊物在被极“左”路线禁锢几十年后的荒芜的中国文坛上出现,备受关注和重视。茅盾、冰心、丁玲等一批老作家几乎无一遗漏地在《新文学史料》上发表回忆录,特别是萧军、胡风等一批曾被批判、关押、流放的作家重返文坛,重新提笔撰写回忆文字,从不同的角度、既宏大又细腻地展现出五四以来中国文学丰富鲜活的历史图景。可以说,《新文学史料》在改革开放的重大历史关头应运而生,也肩负了历史责任——以一刊之力,承载起恢复文学记忆、重新沟通久已湮没的五四新文学的光荣传统的重任,为中国文学走出幽闭、褊狭、僵硬之困局,走向丰饶、开放、鲜活的新境界,做出贡献,这份刊物已成为在国内外文学研究领域备受重视、有良好声誉的名牌刊物。
最大限度地逼近历史真实,还原历史真相,《新文学史料》多年来秉持这一理念。牛汉从1983年至1997年任主编,对这份刊物品质的铸造,功不可没。目前他仍是刊物倚重的顾问。
一次我问牛汉老师:您30年代就参加革命,加入组织,为什么您从来没有被那些教条束缚?牛汉想了想说,因为五四民主与科学的精神滋养,一辈子追求真理、自由。
最初是曾在北大旁听的父亲将鲁迅、周作人、徐志摩、朱自清的作品带回家,父亲有成套的《新青年》、《语丝》、《译文》杂志,少年时代的牛汉在接受知识之初就有幸获得中外文化的丰富滋养。其后,沿着这条知识路径,他结识更多的文坛师友,比如胡风、艾青、田间、戴望舒……牛汉是经过了五四新文化精神洗礼的人。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牛汉的散文。他的诗是抗击暴虐的产物,像风蚀岩保留了风的形状,具有一种可敬的凌厉的美学风格;他的散文则展开了更为开阔丰饶的精神疆域,浑然天成,元气充沛,天地间有大美,一个非常纯粹的艺术世界。这个艺术世界从童年开始。牛汉写童年,不是简单地“返回”童年,而是从各种“人格面具”下解脱出来——他不是诗人,不是出版家,不是“胡风分子”,不是抗争者,不是丈夫,不是父亲,他是——一个赤子,仿佛迷失的灵魂探访他的前世,打开潜隐在生命深处的记忆,牛汉再一次发现了童年,他甚至感到他的童年在成长,在老年的生命中成长着。牛汉说,他创作童年散文是他平生第一次近乎原始的写作。的确,阅读那些散文,会感到写作者那种艺术的迷狂状态。他的童年,他的村庄,他的先人,高天厚土,那些牲畜骡马、风筝、海琴以及他的梦境,通过简净的文字,诞生出一个诗意的美学世界。牛汉的散文,《童年牧歌》及其他散篇,是五四以来白话散文的又一次优美的收获。作为散文家,他应该可以进入由鲁迅、周作人、郁达夫、丰子恺、冰心、沈从文等组成的文体家、美文家之列。
有一年国庆节前夕,在北京郊区牛汉老师的住所,听他讲述60年前为了迎接开国大典,他奉组织之命,带着二三十名青年学生去打扫天安门。他们打开紧锁的重门,惊飞了里边的麻雀、鸽子。天安门上荒草丛生,他们用刺刀撬,用手拔,手都流血了。他们点亮汽灯,干到第二天天亮,清理出十几大箩筐杂草、尘土和垃圾。——我不禁想到他在散文中写的那个在天庭上挥动一把大扫帚,扫除乌云雷电,把天空清扫得明明净净的“扫霁人”!天安门干净了。10月1日,年轻的牛汉站在天安门前中间的位置上,等待着。他会回想他的过往吗?他曾为了拒绝集体加入国民党而宁可不要文凭;他闹学潮,被关进监狱;因拒捕头上挨了一枪托,从此一辈子被梦游症纠缠……但无论如何他想不到,就在几年后,他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被捕,开除党籍。他与新中国将一同受难。历史的百转千回,正是人间正道沧桑。——60年前那个时刻的他不用想。那是个好日子。我似乎看到年轻的牛汉站在天安门前,幸福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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