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胡适写这封信是在1924年,那时鲁迅胡适还残存着《新青年》同人的旧谊,但信的书写形式已经相当客气。后来两人道不同、渐行渐远,这样客气的信也无有了。
说到客气与尊敬,鲁迅写给蔡元培老乡贤老领导的信、写给母亲大人的家书,无论称谓、格式还是文辞,都相当恭敬,执礼周到。写给母亲的信,抬头总是“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结尾总要“恭请金安”,行文言及母亲大人,“大人”之前留白以示尊敬,说到自己总要以小一号的字写“男”如何如何,落款“男(小字)叩”或加上“广平及海婴随叩”。新文人而执旧礼节如此。后来海婴渐大,其言动举止就成为鲁迅给母亲信中的一个重要内容,以此慰藉老人家。如1934年5月29日信:“害马(指许广平)及海婴均安好,惟海婴日见长大,自有主意,常出门外与一切人捣乱,不问大小,都去冲突,管束颇觉吃力耳。”同年6月13日信报告:“海婴这几天不到外面去闹事了,他又到公园和乡下去。而且日见其长,但不胖,议论极多,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动物是不能给他养的,他有时优待,有时则要虐待,寓中养着一匹老鼠,前几天他就用蜡烛将后脚烧坏了。至于学校,则今年拟不给他去,因为四近实无好小学,有些是骗钱的,教员虽打扮得很时髦,却无学问;有些是教会开的,常要讲教,更为讨厌。海婴虽说是六岁,但须到本年9月底,才是十足五岁,所以不如暂且任他玩着,待到足六岁再看吧。”读了这样生动的报告,老人家的快慰可想而知。五四以降,鲁迅一代人对于种种旧道德的反叛,就有“非孝”一项,什么“二十四孝”什么“卧冰求鲤”、“郭巨埋儿”、特别是那个极不自然的“老莱子彩衣娱亲”——老大不小的一个人假扮奶娃子,四脚朝天咿咿呀呀,在父母膝下承欢——倒有可能把高龄父母吓得半死,鲁迅极度厌恶这种做作、蒙昧甚至血腥的孝道,数度撰文抨击。这一主题甚至延续到后来巴金的《家》。非孝,为了求得个性解放。这就是为什么许广平们当年闹学潮反对杨荫榆,特别讨厌杨用虚拟的亲情笼络她们,连鲁迅也不愿闻,指出学潮不是婆婆媳妇之间的勃谿之争。鲁迅反对的是虚伪做作、以压迫青年为目的的所谓孝道,他如何对待母亲正可体现他的孝心,即如上面引用的信,倒是他以海婴娱亲了。
说到“娱”,鲁迅其实相当具有娱乐精神。这说明:一、他智力过人,二、他精力过剩。
章川岛章廷谦是鲁迅的乡党,浙江籍,也是较早那一拨与鲁迅混得很熟的人(如许钦文、孙伏园等)之一。鲁迅与他“业务”上的往来主要是淘、印古籍书,比如印《游仙窟》的事,两人信上说过好几回。大概鲁迅觉得他为人老实,又有点“木肤肤”——绍兴方言说人迟钝,于是像代在上海谋生、已有新爱人的三弟传话给八道湾前弟妹、也即闹翻了的周作人日籍妻子羽太幸子之妹羽太芳子的差事,就托他去办。也许鲁迅这样考虑:即便那日籍姐妹给点坏脸色看,他章川岛木肤肤的也没感觉。也许正是章川岛的木肤肤,鲁迅给他写信总是轻松愉快兼调侃。比如信中称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为“北新小板”;赠送自己的新著给新婚不久的川岛,题词写得超搞笑:“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川岛夫人斐君怀孕、生子,鲁迅比喻为“发表其蕴蓄”,产期延后,被调侃为“出版延期”。鲁迅去厦门大学,也替川岛夫妇谋职,并在信中详细介绍情况,吃住行,赚薪水,处处替他们打算。当时厦门大学在草创中,鲁迅初到时,被“陈列于生物院四层楼上者三星期,欲至平地,一上一下,扶梯就有一百九十二级”,“然此乃收拾光棍者耳。倘有夫人,则当住于一座特别的洋楼曰‘兼爱楼’,而无高升生物院之虑矣。”(1926年10月3日信)他分析道:“此处最不便的是饭食,然而凡有太太者却未闻叫苦之声。斐君太太虽学生出身,然而煎荷包蛋,炖牛肉,做鸡蛋糕,当必在六十分以上,然则买牛肉而炖之,买鸡蛋而糕之,又何惧食不甘味也哉。”(1926年10月23日信)川岛听说鲁迅要离开厦大,他担心厦大的是是非非,鲁迅解释说:学校中自然也有污浊人事,但哪里没有呢?“我的脾气太不好,吃了三天饱饭,就要头痛,加以一卷行李一个人,容易做怪,毫无顾忌。你们两位就不同,自有一个小团体,只要还他们应尽的责任,此外则以薪水为目的,以‘爱人呀’为宗旨,关起门来,不问他事,即偶有不平,则于回房之后,夫曰:某公是畜生!妇曰:对呀,他是虫豸!闷气既出,事情就完了。我看凡有夫人的人,在这里都比别人和气些。……若夫不佞者,情状不同,一有感触,就坐在电灯下默默地想,越想越火冒,而无人浇一杯冷水,于是终于决定曰:‘仰东硕杀!我勿要来带者!’”国骂绍兴版,老子不待在这儿啦!(1926年11月21日信)这一段绝妙文字,鲁迅写得高兴,将自己漫画化了。
同样的事,他写在“两地书”中给许广平看时,就正经严重多了。待到许广平为他担心着急了,他又赶紧大事化小。参照着看,始知鲁迅在厦门的如坐针毡,也真是与热恋害马而分居两地这情形有关,不能全怪那些污糟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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