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作为第一个被逮捕的“胡风分子”,牛汉后来琢磨有关部门可能是希望他能揭发胡风。
牛汉解放前与胡风没见过面,解放后胡风帮他编辑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彩色的生活》,才见面、通信。当时围绕在胡风身边的作家、文学青年很多,牛汉一个月往胡家跑两三回,遇到鲁煤、鲁藜、徐放、绿原、芦甸、严望、谢韬等人,据说还有更亲近的人和胡风另有约会时间。胡风三十万言书,牛汉没有参与。牛汉当时希望多谈诗创作得失,少谈政治。但当时胡风所受的政治压力是周围人都有感知的。一次聚会,芦甸忿然不平,说:“胡先生这么有影响的人来北京后这么受冷淡,真让人气愤。在我心目中,胡先生的形象很伟大,我一生最敬佩的人就是马、恩、列、斯、毛、胡……”胡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没阻拦,没表态。牛汉心里不以为然。几分钟后借故退席了。
这个举动可能有人汇报上去了,所以第一个抓他,希望他揭发。但牛汉没有揭发谁。他在审判胡风的大会上为胡风辩护,说胡风的问题只是文艺思想问题,没说完就被人推下去。那时胡风已被定为“反革命”了。
胡风去世前有这样评价:牛汉是个可信赖的人,没有出卖过任何人。这样的评价,对于从那个政治运动频繁、揭发检举小报告盛行的年代生活过来的人,是很高的褒奖。细细推研,同时期那些人物没几个担得起。
而牛汉在晚年这样评价胡风:胡风在中国是一个大形象。在我心目中,半个多世纪来,他的存在,如天地人间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大梦、大诗、大悲剧……一连用了六个“大”。
1978年他从萧军处得到胡风在成都的通信地址,就把刚出版的《新文学史料》第二期寄给胡风。胡风收到后立即回信。
六
牛汉是一个诚挚的人,真诚严肃地生活,无视教条,不苟且,不逃避,不游戏人生。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这样的跋涉必定艰苦,但终会得到诚实的生命丰收的果实。
他不吸烟,不饮酒,晚年喜欢吃甜食,吃糖。他说他一辈子没写过一首甜蜜的诗,不是不想写。他的生活中甜蜜太少,苦涩太多。流亡,监禁,受审查,劳动改造……他在干校什么重活都干过。拉大车,像牲口一样,躬身前行,绳套勒进肩背皮肉,所以他感恩车前草。曝晒一夏,他曾从自己脊背上揭下一大张薄薄的透明的人皮!诗人臧克家曾赞美干校是圣地,牛汉说,我与他的感受完全不同。
在绝望的时候,诗拯救了他。干校一带的野山沼泽,那里的树,树的根,湖,鹰,云雀,温泉,都参与了他的生命重塑。那个过程必似经过炼狱,生命经由粉身碎骨而解脱,亦犹如游历童话奇境,身心单纯素白,处处感动于大自然的神迹;是如屈原在汨罗江畔的奔走号呼“天问”,不同的是,屈子走不出楚王的领地、投江,牛汉却在最屈辱绝望的时候,获得精神的解放、自由。他最好的诗与文都是在此时孕育的。诗文即人。
七
曾有人说,活着时,诗以诗人的命运为其命运,诗人死后却是以诗为其命运。这样,真正的诗人因诗文不朽而得到永生。
牛汉先生走了,他的诗文还在,这是我们的安慰。
写于牛汉先生逝后第七日
韦君宜的道路
清华女生魏蓁一是从“一二·九”运动这个起点开始,走上革命道路的。电影《青春之歌》结尾,小资女性林道静在火车头上迎风而立的英姿,或许也展现了小魏——同学们都这样叫她——的青春风采。电影在此高潮处结束,林道静的未来是可以预期的一片光明,像爱情故事的幸福俗套:从此她过上了幸福生活。现实中的小魏却没那么幸运,中国革命任务之艰巨、道路之曲折,是小魏不曾想到的。小魏想不到在晚年她会写一部叫作《思痛录》的“痛史”,这时除了清华老同学还叫她“小魏”,她更为人知的名字是:韦君宜。
比起家道破败、被继母逼着嫁人、走投无路要去投海的林道静,小魏家境优渥。她的父亲是老留日生,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少女时代的小魏随父亲在日本度假,穿日式便装的相片,一望而知的单纯无忧。天资聪敏,加上良好的教育,一路念到清华大学,小魏那时是冯友兰教授青眼有加的优秀学生,是经常在清华校刊上发表诗文的才女。这也是中途辍学的林道静不能比的——林道静的丈夫余永泽倒是可以比一下,这位北大毕业、崇拜“胡适之先生”的余永泽,不问政治,躲避革命,埋头做学问,想要成名成家,在电影中,是作为落后分子来反衬新女性的。这样的人生选择,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也是很有代表性的。沿着这条路走,著书立说,到最后盘点、盖棺论定,从大处说,也对国家民族有贡献。八卦一下,余永泽的原型,据说就是写《负暄琐话》的张中行先生,老来红,一度很风光。而那时,病中的韦君宜听人转述一位颇有成就的海外华人的话,说他们在海外颇有成就的同学,当时在学校充其量只算是中等学生,真正出色的、聪明能干的全都投奔共产党了……韦君宜对此是认同的,以为是一句公道话,在《思痛录》中还引述过。当时,她父亲认定女儿是栋梁之材,一定要送她去美国深造,韦君宜义无反顾投奔延安。林道静走上革命道路,还有着家庭原因——与余永泽建立起的小家庭让她感到窒息,她投身革命也可以视为娜拉式的出走,而韦君宜参加革命,完全是因为服膺理想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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