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_穆儒丐【完结】(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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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胡同,在南城是很大的,虽然不十分清洁,比密排马桶的小巷,可谓差强人意。他走出东口,忽然空气又坏了。原来这里有几处大粪厂,放出臭气,把空气都污秽了。他堵住鼻子,闯过这个灾厄,才喘了一口气,痛快多了。只见龙泉寺的苍松古柏,带着朝烟,正在那里舒展它们的奇姿劲态。瑶台、花神庙和陶然亭,都在晶明空气里,现出一种奇古的姿态。那苇塘里的新蒲,已然有些生动的意思,有许多野鸟,在苇塘里叽呱乱噪,欢迎那轮乍升的晓日。他顺着蜿蜒的土路,走到那所过街楼底下。只见有两个少年,在那里喊嗓子。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四五岁,那十八九岁的,生得丑八怪似的,面部至为可笑。那十四五岁的,却十分白皙,眉目之间,秀气流溢,好似一个女孩子。只见他穿一件半旧的青洋绉薄棉袍,系一条白洋绉褡包,脚下月白色袜子,穿一双青缎皂鞋。他的头发,四围剃得精光,只留一个刘海顶,手内还提着一个黄雀笼子。那十八九岁的,却是一身布衣。他两个向着那门楼的高壁,你喊一声,我叫一声,在那里喊嗓子。他们见伯雍站在旁边,却都不喊了。伯雍一见他二人的打扮,断定他们必是唱戏的。他们见了伯雍,也不避忌,那白皙少年,不住地直看伯雍。本来伯雍斯文儒雅,一见不是市井闲汉,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害怕。那个丑孩子,反倒满脸笑容的,过来与伯雍扳谈30,说:“先生起得真早。大概也是好唱,来喊嗓子来了!”伯雍顺口答道:“可不是。你们大概是梨园行的人,你姓什么?”丑孩子说:“我姓庞,叫三秃子。他是我的师弟叫白牡丹31。先生贵姓呀?”伯雍告诉了他们。三秃子说:“先生得暇,到我们家里坐着。”伯雍说:“好!将来去拜访。但是你们在哪里住?”三秃子说:“在长巷头条。”伯雍说:“离此太远了。”三秃子说:“可不是。我们反正每天早起绕一个弯儿不是金鱼池,便是坛墙,要不就到这里来。”伯雍说:“我离此不远。咱们可以常常在此相会。”说着又问那白牡丹说:“你十几啦?”白牡丹见问,小脸先一红才说:“十五啦。”伯雍又问他说:“你去32什么角儿?”白牡丹说:“唱小旦。”说话时,又要看伯雍,又不好意思。他大概没见过什么正经的人,所以与他正式谈话,倒反觉着有些拘谨不安。可是伯雍一见,已然很喜欢他,暗道:“可惜这样一个孩子,只因家贫,落在梨园里面。若生在富贵人家,不是一个少爷?可是少爷也没有什么可贵的,娇惯一辈子,也不过与草木同朽,反倒不如身习一艺,将来倒有个名儿。”伯雍从此有成全他的意思,因向他们说:“我要到陶然亭那边看看去。你们去不去?”他两个都愿意去。

  于是他三个沿着苇塘边的大路,绕过瑶台,先到花庙,不过三间破房子,门还锁着。白牡丹说:“听着这个名儿倒很好,却没有什么。”伯雍说:“什么景色名胜,也都是听着好,一见实在东西,都没什么。可有一节,中国的名胜,都有点诗和画的意思,先得心里以为是好,由意境里造出一个好景色来,便是三间茅屋,也算是好。没有诗的意味,就是高楼大厦,也是俗物。”白牡丹听了伯雍的一片话,似解似不解,只拿眼睛直直地望着伯雍。那三秃子故做解人,听了伯雍的话,只望着花神庙连连点头赞叹。伯雍说:“这下面还有两间古迹,我领你们看看去。”说着把他二人引着到香冢和鹦鹉冢的旁边。只见一个小土坡上,有两个小小石碣。一个刻着篆文“香冢”两字,一个刻着“鹦鹉冢”三字,背面都有铭志。白牡丹一见,说:“这个大概是两座坟。为什么又叫香冢和鹦鹉冢呢?”伯雍说:“你们没见背面都有字吗?”因把两道铭文念给他们听,他们也不明白所以然。白牡丹因说道:“为了一个鹦鹉,还费这么些人事,又买地,又立石头,又作文章的。”伯雍说:“这便是文人多情的地方。俗人哪里会做这样的雅事呢?”白牡丹听了,似有所感,半晌说道:“我将来若死了,埋在这里倒不错,但是谁给我立碑呢?我还不如一个鹦鹉呢。”伯雍说:“你这点岁数,暂且虑不到这上头。可是你别看这个小土岗,打算埋骨这里,资人凭吊,实在不容易呢!”这时只听三秃子在一旁问道:“这里埋的真是一头鹦鹉吗?”伯雍说:“大家都那样说,铭文上也那样写着。可是据父老传说,这香冢所埋的是一个才子的文稿,因为他上京会试,不中,一有气,把他一生的诗文稿子,用火焚了,把灰埋在这里,起名香冢,以后便成了古迹。这鹦鹉冢,是一个士人纳了一位爱姬,可恨大妇不容,把姬人治死了,那士人没法子,把姬人埋在这里,立了这个石碣。所谓‘浩浩愁,茫茫劫,郁郁佳城,中有碧血’33就暗指这回事。这也是大家附会之词。还不如就认定是鹦鹉,又有何不可呢?”白牡丹和三秃子听了伯雍这一解说,很觉有趣,自小仿佛知道陶然亭,这里有什么香冢鹦鹉冢,今天才明白所以。当下他们对于伯雍益加钦敬了。

  他们在这里玩了一会儿,打算到陶然亭随喜随喜34,刚下了土坡,往南一转,只见另一个土坡前面,有一座新坟,还有一个较大的石碣,在坟前立着。伯雍一见,惊道:“这是谁的坟?来和香冢做芳邻,不是可怜的文人,定是多情的妓女,死后无依,被知交埋在这里了。”赶紧绕到前面一看,只见石碣上大书“醉郭之墓”四个字,却是彭翼仲写的。转到后面一看,有林琴南作的《醉郭小传》。伯雍叹道:“醉郭可谓不朽了!他不过是个卖报的,就皆因疯疯癫癫的,能勉人去爱国,自己却不留一钱,不过日谋一醉,也就够了。虽然是个畸人,却有过人的气节,所以一般阔人,虽然生前轰轰烈烈,令人侧目,若论身后之名,哪里及得醉郭万分之一!——除了他的家奴,或者能替他大吹一气。可见功名富贵,可以窃取。身后之名,万不是盗窃来的,就使能盗,将来也有个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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