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在窑子里得着一个资格,教全院姑娘都认识你,一切跑厅龟奴和掌班的都恭维你,不是称为某大人某老爷,就是某大爷某少爷,或是几爷,都煞是不容易呢。第一得有金钱,第二得有工夫。金钱的魔力最大,能教人脑袋上镌着字一般,使那些龟奴一见,就能认识。再加上工夫,一天也不缺席,那些龟奴比认他们家祖坟还省事呢。若是这两件不及,也就不必逛了。窑子中人的势利眼,比哪界都厉害,你若不常去,或者透点寒酸,他们明明知道你招呼过哪个姑娘,他能硬不认得你,不是问你有熟人没有,就说没屋子,要不就往柜房让你,甚至教你在院中站半天,没一个人招待。若遇见有几帮阔客,在此打牌吃酒,姑娘也忘其所以了,龟奴更是兴高采烈,简直不愿有普通客人来,不过不好关门就是了。这时若有不识趣的客人,一心要访他贵相知,火着心48,同着朋友去了,谁知他认识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陪着阔客打牌吃酒呢。忽然你来了,姑娘也不愿意,跑厅的也不奈烦,把你们往冷屋子里一装,半点钟姑娘也不过来一趟。相形之下,有多们49难以为情。虽然浇一脑袋冰水,还得掏一块钱,这一块钱的来历,先不必说,这肚子肮脏气应当怎受呢!作书的既没钱,又没工夫,多少也受过点这样的气,恍然大悟了,所以久已不敢作此想。至于现在好逛诸君,脸子是脸子,钱是钱,工夫是工夫,当然不能挨掩50的,还请照旧去。别忘了说书,言归正传吧。
那跑厅的上前一拦子玖五人,致使五人好生不愿意。虽然在这里不认识姑娘,也有跟白歆仁来过的,怎就忘了呢?方要与他发作,可巧歆仁的那个管家大人,正由里院过来,一见子玖四人,便说:“那是白大人请来的客。”跑厅的见说,满脸赔笑道:“恕眼拙。”当下把四人引到后院桂花的屋子。只见三间较宽大的屋子,隔作两明一暗,桌椅床帐等项,都是临记洋行的舶来品,一见便透出红姑娘的气派来,却不知是谁给置的。或者是歆仁所赠,因为他二人关系密了,别人也不便再花冤钱。此时白歆仁还没有来,只把他的亲随派来,招待客人。这时屋内已然有几位客,气度都很骄矜的,可是一见桂花,五官便都挪位了,这个拉,那个跑,闹个不休。伯雍一见他们,都是国民代表、参众两院的议员,因为他们胸前都悬着金光灿烂的议员徽章。他们所以似乎有挺大的气度,异乎寻常的样子,也就因为他们胸前有这点东西。
伯雍五人,和那几位贵宾,彼此通了名姓。再看那桂花时,还是雏妓打扮,头上梳着极玲珑的两个抓髻,戴了满头的花儿,身上穿着花缎旗袍。因为身量矮一点,还穿着旗装的厚底鞋。眉目之间,生得倒很秀媚的。跟她的娘姨,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一张白瘦脸儿,微有几个麻子,虽然有了年纪,却仍带点少年时的风韵。她头上梳着一个小小的苏州髻,戴着一头黄簪子,穿着青缎半大夹袄,青缎中衣,脚下月白袜子,也穿一双七分底旗式青缎坤鞋,腕子上戴着极粗的金镯,指头上戴着五六个戒指,说话时飞眉使目,很有些满足的样子,人都管她叫老黄,桂花呼她作阿姨。她倒是桂花的亲姨,只见她在桂花身上很留神的,桂花天真烂缦51,对于诸客,倒是一视同仁,没有差别的待遇。可是老黄,偏要叫她有分别,桂花若跟胸前没有徽章的来宾嬉戏时,老黄必然呵止他,说:“别闹了!这么大了,老不会安静一会儿。”可是桂花一会儿又去跟戴徽章的老爷们去闹,撒娇撒痴的,教背着,教抱着,老黄便不拦她,还在一旁跟着凑趣儿。伯雍在旁边冷静观察,这妇人的肺肝,什么颜色都看见了。
老黄和桂花的母亲是亲姊妹,她的丈夫是街上无正业的一个光棍52儿,桂花的母亲,嫁的倒是一个旗下53当差的,生了桂花一个闺女。革命以后,桂花的父亲死了,家里日月,本来不富裕,自丈夫去世,更是柴米无着了。娘儿两个,天天在穷愁里活着。一日黄氏走来,帮助她娘儿俩一些柴米,她们娘儿俩很感激的。黄氏因和她姐姐说:“姐姐!你们娘儿俩老这样,也不是个了手54,怎的也须想个长策。”桂花的娘说:“我一个妇人,能做什么!天天想主意,也想不出个善法,除了我给人家使唤着去,又有这个坠头街55,累着我的身子,一步也动不得。要不你把你外甥女儿带了去,暂且在你家住着,腾出我的身子,给人佣工。每月她的食费,我自己拿,就求你看管她,不至出什么毛病,我便感激你。”黄氏一听,大不以为然说:“你给人家佣工,每月能挣几个钱!现放着有个宝贝,可惜你不知道使用,成天抱着烙饼挨饿,你够多愚呀!”此时桂花正在一边剪纸人玩,忽听她姨说她们家有宝贝,便从旁插言一说:“姨呀!我们家哪里有宝贝?我怎不知道哇。”黄氏说:“傻鸦头56,你懂得什么!快外头玩去吧。”桂花见说,果然找邻居的小孩子玩去了。
此时黄氏见桂花出去了,便往前凑了一凑,向桂花的娘说:“傻姐姐,你看桂花出落得渐渐是个大姑娘了,吃香喝辣的,就在她身上。”桂花的娘见说,惊道:“你这话我不明白。她一个小孩子,每日只知贪玩,虽然十四五了,一点好歹也不知!我正愁她这么大了,不能分我一点忧,还指望她养活我吗?将来有对式57的,给她找个婆家了,我这段心愿,也就是了。”黄氏见说,笑道:“我说你傻,你真傻透了!你也不想想,如今是什么时候?如今是民国了,你别想咔嘣硬正58地当你那分穷旗人了。如今是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有钱的忘八,都能大三辈,有人管他叫老祖宗。你看!隆裕皇太后,若在好年头,老59不是老祖宗么?如今谁还理她!那窑子里的女掌班,差不多都是老祖宗了。当妓女的,竟敢起名叫龙玉,暗合隆裕二字的声音,听说是个议员替这妓女起的,寓着革命的意思。如今什么事都大翻个儿了,窑子里的生意,好不兴旺呢!好几百议员,天天都在窑子里议事,窑子便是他们的家,我看着别提多眼馋了!”桂花的娘听了这些话,更是惊讶得了不得,说:“妹妹!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不瞒你说,这些话我听着都新鲜,照你这样说,将来天地都要掉换了?”黄氏说:“那指不定。马粪堆还有发迹的时候呢!你天天老在家里活挨饿,外头的事,你知道什么!现在八大胡同,了不得了,热闹得挤也挤不动。”桂花的娘又不明白了,忙问道:“哪儿有这么一个八大胡同?是不是石大人胡同呀,那里也不见得热闹。”黄氏见说,倒好笑起来,说:“你真是不出门的压炕头子货60!连八大胡同都不知道。那里就是花界。你知道前门外的窑子呀,就都在那里。”桂花的娘说:“买卖人所居的地方呀?”黄氏说:“对啦!那里了不得了,大洋钱天天往那里飞,差不多都成了金山银山,比皇宫内院还阔呢。咱们何不到那里头享几年福,也能做个老祖宗呢!”桂花的娘说:“那个地方,虽然有钱,岂是咱们所去的地方。”黄氏说:“我说你没忘你的穷根。再也不错,怎见那里就不许咱们去呢?”桂花的娘说:“咱们究竟是皇上家的世仆。当差根本人家61,虽然受穷,廉耻不可不顾。”黄氏见说,把脸一沉,透着有点生气,咬一咬牙,指了桂花的娘一下,说:“你呀你呀!可要把我怄死。我问你,锅里能煮廉耻吗?身上能穿廉耻吗?什么都是假的,饿是真的!如今没有别的法子,先得治饿。你知道我的来意么?我实在不忍你们娘儿俩,这样无着落的,指引你们一条明路,日后发了财,我也好沾点光。谁知你还是这样不开通!别想再当旗人了。你只把桂花交给我,管保你坐在家里充老太太,使奴唤婢的。”桂花的娘道:“听你之言,敢么要教桂花下窑子去?”黄氏说:“谁说不是。除非如此,你们娘儿俩没有活路。”桂花的娘道:“孩子太小,我不忍教她操皮肉生涯。”黄氏说:“我说你什么都不懂,果是什么都不懂。你当一下窑子,便得留客呢?有一种叫清倌,光卖盘子,不留住客,于身体一点关系没有。就拿桂花这个小模样,收拾起来,焉能不招人稀罕!保管下车62就红。不用说别的客,就是现在的议员,就够应酬的了。他们都是拿钱不当钱的,混他二三年,弄万八千,桂花依然是个黄花女儿。假如有对式的,未尝不可教桂花跟了人家去。清倌的价值更贵,至少也得三四千块钱。你没看见呢,议员逛窑子,跟疯了一样,他们都惦念娶个小老婆。自要人才出众,要多少钱给多少钱,机会不可错过呢。等桂花得了地位,在他们老爷跟前,说什么不成?你那时不知要怎样享福呢。恐怕到了那时,你就不认得你这妹妹了。”一席话,说得桂花的娘,有点忘其所以了,仿佛后来的富贵,一一摆在面前,迷惘了半天,才和黄氏说:“听你之言,也有道理。如今我左思右想,除此亦无良策。但是孩子太小,我们不过为图糊口,不得已而操此业。我但嘱你一句话,我的孩子,可不能叫她留住客!挣几个钱,还是给她找婆婆家要紧。”黄氏说:“这话还用你说!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一样?我哪能卖她的皮肉养家肥己呢!不过那里遍地是钱,不借重外甥女儿的鼎力,是拿不来的。只当我们使了一个美人计,发点财,也就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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