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少微得意点的人,他们都不教他们的孩子上学堂,多一半要请个家庭讲师,不用说,当老师的自然是他们的朋友占多一半,一个人若给人家占了西席,他的境遇,也就不问可知了。当东家的,应当如何优待,才算尽了朋友本分?何况人家当老师的,也不是白吃饭白拿钱,谁知他们的办法,真有令人击节惊叹的。他们不但每月一文不出,而且还雇着顶好的老师,教育他的子女。他们使的是什么法子呢?却先跟一个没事的苦朋友去说:“我看你太困难了,我打算在部里或参众两院,给你寻一个三四十块钱挂名的差使,但是你得应我一个条件,得在家里教我的子女念书。”你们看,这种雇老师的办法,有多么聪明!欲不应他吧,现在正饿着,便是自己能挨饿,家里的老婆孩儿,也不答应。可是一应承他,却是挣一分钱,担着两副责任。没法子!为治饿起见,就得应他,可是从此人格损失,一辈子便是活奴隶了。假如他们自己拿钱雇,也不过是二三十块钱。你若嫌少,他们便有话说:“当初雇个举人,才四两。进士也不过八两。如今白花花二三十块钱拿出去了,穷酸还不满意吗!”他们也不替人家想想,如今生活程度是怎样?八口之家,租房、吃饭、子女教育费以及衣履等项,一个月得多少钱!他们老不忘当初雇个举人只不过四两,他也不想当初是怎样生活!东宾之间,是怎个相得!学生出息之后,对待老师是怎个恩情!哪里照他们用种种机诈,骗取人的智慧呢。家庭讲师既这样,那报馆的编辑更可怜了,一个个俾昼作夜,弄得跟鬼一般,到了月终,连三十块交通票都舍不得给人家,不是说人家不卖力气,就是说人家懒,一般的肉体,谁肯牺牲身家性命,白给人家做机器呢。可是他们不是花天,便是酒地,念书的只为依人作嫁,为一个贫字所误,直不如当姨太太的一双鞋值得多。文人要打算吐气,便是海枯石烂,也没有指望了。
不言歆仁诸人在桂花屋里厮混,却说伯雍和子玖诸人,回到报馆,忙着把稿子发完,凑在一起,说些闲话。子玖提倡去看秀卿,因向伯雍说:“你不去上个盘子74?她今天在席上,特意跟你要好,你若不去,未免有负她的美意。”伯雍说:“我今天不去了。实对你说,这样闹法,我实在来不及,我得睡觉了。自从我到了报馆,与我的习惯是大相反,这两天了,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若不睡觉,恐怕要生病。你们要出去只管去吧,过两天我再奉陪。”子玖说:“你大概是没钱,不妨到账房去借。”伯雍说:“钱倒有两块。便是没钱,我刚到报馆没有两天,便去借,未免不好看。我委实乏了,得睡觉了。”子玖说:“既是这样,你睡吧!不过秀卿很巴结你,你不去圆个面子,未免太差。”伯雍说:“她若想巴结我,她真是可怜的人了。我在她身上,能尽什么义务!你们别看她今天晚上对我不错,或者因她脾气古怪,故意矫情。我就不信如今的妓女,放着应时当令的议员不巴结,反倒垂青一个寒士的。不用说没有,便是有一个,她不久也就要到南下洼75去了。”子玖说:“你这人原来也是怪人。你管她怎样,她既喜欢你,你就去,等不喜欢时再说,岂不是因时制宜的老法子?何必替她想到后来呢。若必想想自己,想想人家,这窑子也就不必逛了。”伯雍说:“我就爱这样,所以我逛一回窑子,反倒着一回烦恼。”这时凤兮在旁边说:“这样看来,伯雍倒是有情的人。有情的人,可以不必逛了,不误人,也误自己。子玖!你不是要看你那个人去吗?我陪你去,教伯雍睡吧。等他把咱们的恶习惯养好了,再约他出去不迟。”子玖说:“伯雍有这么好机会,他不去,真教我怪不痛快的。”说着他二人去了。
少卿和若士早已走了,伯雍又到吕子仙屋里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屋子,躺下了,可是脑海里有诸种思潮,一起一伏的,没个静止。方才的花酒局面,一色一色的,都攻了上来,仿佛那些议员、那些报馆总理、那些妓女、那些娘姨、那些琴师、那些跑厅,一个一个,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直转。他并不是羡慕。他对于这些人,很是怀疑的。他不明白这是怎一桩事。他暗道:“歆仁花了一百多块钱,请了两台酒,说是为我,也许我刚到报馆,应当有这场接待,但是我在那桌面上,也不觉得怎样体面。桂花、老黄和许多龟奴、许多妓女,也不知道我是谁,不过仗着一百多块钱的面子,热闹两点钟散了。或者他们以为这两点钟,便是人生极大的意义,是一件不可免的要务,那我就不大明白了。再说假如是为我,在那两点钟里,把人热得要死。在我这间寝室里,又冷得令人不欲生。霉湿的屋子、渗漏晕成的画壁、油污不堪的桌椅、暗淡无光的电灯,我睡在这屋子里,哪一件配吃两台花酒?可是有人说,是为我花的一百多元钱。不问其是不醉翁之意,便千真万真,实在为我,他这一冷一热的待遇,也未免令人过于难堪了。或者这真是他们一种诚意,在我看来,此种闹法,适足证明中国人不调节的生活便了,说不到豪华,言不到酬应。”
一会儿他又想到秀卿那边去了。他不解秀卿是怎样一个人,既然当了妓女,不去甜甜蜜蜜地媚人,花花哨哨地打扮,做出这玩世不恭的样子,岂不是与妓业背道而驰吗?她大概有点精神病,有父母的遗传,虽然做了这样不幸的营生,她到底不能改她的脾性。哪天我倒得去看看她,看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时他又把秀卿抛开了。他又想起子玖和凤兮的举动来,看他们那样子,收入也像没有多少,天天完了事,怎么连歇一歇都不歇,跟着就往外跑,就说逛二等茶室,每晚走一趟,也得块八角的,他们这样不辞劳苦,不是每月白赔精神,竟给无用益的干了么?他们的铺盖油污破烂,都没法收拾了。为什么不省几个钱,买一床被呢?反倒有钱胡逛。这不是跟歆仁的办法一样了吗?歆仁有钱吃花酒,可没钱修饰编辑部。子玖他们以钱而论,当然没有歆仁那样多,但是自己睡觉的被褥,也要干净一点,怎就没有这一点的支出呢?他在床上躺着,越想他们的行事,越是冲突矛盾,简直是错误到极点了。可是在他们决不以为这是错误,他们似乎都以为是应当这样。在歆仁呢,自要把他那边的屋子,另一个世界,收拾得干干净净,装饰得华华丽丽,便算达到他不枉为人的目的。闷了时,到桂花那里玩玩,就算他人生伟大的作为、得意的表现。至于编辑部这边,便是弄得和猪圈一般,似乎跟他也没有关系。因为这边都是雇来的人,劳工的工厂,没有装饰洁净的必要。他那边是资本家的客厅,当然要特别地讲究,但是他一肚子资本主义的人,固然可以那样,至于子玖,没有不把自己睡觉所在弄干净了,反倒竟逛窑子的,那真是不可解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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