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_穆儒丐【完结】(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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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雍随着二位科长到了办公厅,那位所长见他二人同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进来,明知必是约来办杂志的宁伯雍,他却假装糊涂,望了望,仍坐在他的椅子上,仿佛在那里看公事,很劳心的,等到邹朱二科长走到他面前,说明所以,他才故作笑容,站起来,向伯雍一拱手说:“久仰先生大才,请坐请坐。”旁边伺候的人,早替伯雍搬过一把椅子,邹朱二科长也在案旁坐下。此时所长很客气地向伯雍说:“阁下是白歆仁先生的同学,我跟他是好友,上月我们商量打算出一份月报,这事也是不容缓的,因为我们的衙门也很大了,每天的公事也很多,不要紧的例事,就由报上发表,也仿佛政府公报似的,就算本衙门的一份公报。但是本衙门的人员都有专司,所以求歆仁先生荐一位主笔。你先生既肯帮忙,当然是热心教育的。”伯雍说:“既承不弃,惟有尽心,以后还求诸多指教!但是贵杂志究竟是怎个内容?什么体裁呢?”所长道:“官报不比寻常,第一项,是政府关于教育行政的命令、教育部的部令批示,以及本衙门的各项公事。第二项,是各学校的呈报。第三项,是各校校长教员的论文。他们散了学,无所事事,不是出南城,便是逛公园,殊于教育前途有碍,所以我勒令教他们作文章,作个考成117。他们的文章,先生不必管,我已求朱科长老先生担任批选,差不多是个主考的责任。第四项,先生可以随便作点东西,或是翻译亦可。第五项,是杂俎,关乎教育的事,无论中外,都可选录,这是先生的事。至于全部责任,却由朱科长一人负责。先生有什么话,不妨和朱科长商酌。至于薪金呢,暂送五十元。先生须知本衙门的经费是有数的,日后款项充足,定有加薪的希望。”伯雍说:“薪水大小,倒不在乎,反正所长是公事公办的。不过一节,我如今是给歆仁的日报担任文艺编辑,日报当然是较月报忙的,据所长方才的话,贵月报已被公文和各学校的东西占了十分之八去,只剩二分,是我的责任。我想作文章和选材料,也不必天天到衙门来,反正我若有工夫,一定到这里看看。我的意思,是以不误事为主,可不能天天到衙门来画到118。假如我的东西,到期没有,是我的责任,别的我也就不管了,因为所长已然把编辑责任全部委之朱科长,发稿出版等事,当然是朱科长的责任。”所长说:“是这样的。先生也不必天天来,但是总须常来一点好。”说到这里,算是个结论。伯雍辞了出来,朱科长嘱他明天必要来的。伯雍答应了。

  他出了教育公所,仿佛半日没有吸着空气,不由得一舒展。可是他心里不痛快极了,暗道:“这些人怎能与他们共事呢?他们所办的也不像个杂志呀,干燥无味,给谁看呢?最可怜的,是一般穷教习,一天一天地苦混,还得交卷子作文章,就凭朱科长一个顽固老头儿,懂得什么?不用说别的,便是选录各校文章,将来便不知倾害多少人。哎呀,造孽!这事我不做好吧。”伯雍回到报馆,晚上完了事,把教育公所的事,向歆仁说了一遍。歆仁说:“明天你就去吧!不管如何,倒是先挣他们五十块钱。”伯雍说:“这五十元钱不是好挣的。我见他们都是外行,一切都归朱科长主办,我不能说他是坏人,他简直什么也不晓得!第一他先不赞成留学生。我说在外洋留学过六年,他很替我可惜,他不但不知道外国情形,大概连北京以内的事都不十分懂得,我在他手下办事,能有好结果吗?不如你替我辞了吧,省得将来决裂,也是一走。不如教他们另请高明吧。一个发表例事的月报,他们所里人,也能办了。我见他们都在那里白坐着,另雇一个人,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歆仁见伯雍把话说完,似乎有点不悦,口里衔着烟卷,默然半天,才和伯雍说:“你不是说钱不够花的,如今给你找这样一件事,你又不愿意,将来谁还给你找事?你管他们怎样,你就做你的事,不要先瞧不起人,朱科长虽然什么也不懂得,他既然当科长,也必有长处的,万不能说他什么也不懂得。或者他所懂得的事,一定是洽合机宜的,所以能获得相当地位。你的学问,固然很好,但是非不及即太过,所以总得不了机会。我现在很悟出一点道理,也是我当议员在政界里活动的好处。”他说到这里,郑重其事地问伯雍说:“伯雍!你看我从前是怎样一个人?”伯雍说:“你从前是个温厚长者的青年,心地尤为纯正,在咱们同学里面,我很推许你。”歆仁见说,微微一笑,因又问伯雍说:“我现在是个什么人呢?”伯雍见说,把头一低,半日也没言语。歆仁说:“你怎不说话?你这默默之中,我知道你对于我一定有不满意的批评,你只管下个批判,我不恼的。”伯雍叹了一声说:“我见你民国以来,与从前判若两人。”歆仁说:“判若两人,就算完了吗?你一定不肯说,我告诉你吧,我如今成了一个要不得的人了,虽然是要不得的人,却有抢着要我的,这就是我解悟的道理。你要知道好人是过去或未来的事,现在绝其没有好人。现在的好人除了一死,万也表显不出怎样才算好人。图未来的令名,迂回且远,学古人的懿行,尤为无当于事。惟有能售于现在,是人生的要图,所以我如今也不管将来,也不管过去,惟有想法子适合现在的需要。比如政府要捣乱的议员,我就去做捣乱的议员。需要旧式官僚,我立刻也能来个官派。当路要人、南北政客,需要什么人才,我都能随机应变,够上他的要求。反正一句话,随着势力转移,不与势力反抗,这就是人生的要义。”伯雍见歆仁说到这里,很惊讶地说:“听你之言,人应当做乡愿了,应当同流合污了。”歆仁说:“还不是这两句老话所能尽的。乡愿,在古人虽说是德之贼,在现在却是很难得的人呢。我所说的意思,连假道德都不应当讲,干脆要在社会国家里,得若相当的地位。换言之,就是升官发财。官怎升,财怎发呢?我们自己的力量办不到了,那就得看谁能教你升官,谁能教你发财,谁就是势力,谁就是运命之神。当然就得崇拜他,供奉他,丝毫不可侵犯。譬如前清的皇帝,当路权贵,都是运命之神,我们当然替他办事。辛亥那年,他们的神威不灵了,另换了一种运命之神,就是孙文的革命派,我们就得崇拜他,替他放屁。如今他不成了,这运命之神,又移到袁大总统身上,我们不用疑惑,就得替他办事。若依旧想着老主儿,那就说不上是好人,真是愚汉了。以此类推,凡事都应这样做,虽然说是要不得的人,却真有出大价钱要你的,这便是我这几年体验出来的道理,非常有效。我的议员、我的马车、我的财产,都是由此得来的,所以我益觉得从前念书时,是个傻子,如今才入一点门。你的学问,难道不如我吗?就皆因你自己老怕成个要不得的人,越想自己是要得的,越没人要。为什么呢?譬如伯夷、颜渊,不119孔子说他们要得,就让孔子由心里喜欢他们,又能怎样呢?伯夷叔齐饿死了!颜渊呢,短命鬼穷死了!我为什么说这些呢?从前我也要当要得的人,谁知反倒没人理,后来无廉耻的一活动,倒很有些人赞成,以至今日。所以我对于我的至近朋友,都要告诉他们这一点秘诀。你如今不是入了教育公所?正是你的机会。你若与他们好生联络,将来一定有个出路,他们虽然不入你眼,却是一部分势力,既加入一部分势力,自然有活动之余地。你若不为势力吸收,带着一点反对的性质,你这一生,可就完了。那没法子,你趁早不用在中国了。还有一节,他们这回办杂志,是由教育部请的一笔款,内中有一项是另聘编辑员的薪金,没个外人,这笔钱不好要。你这五十元,和白得一样,不过到那里敷衍敷衍,也就成了。若照你这样认真,假若你要兼好多个事,不累死了!依我说,你明天还是去,以得人喜欢为先,做事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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