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雍到了教育公所,这回他不到传达处,便一直进去了。到了东跨院里,只见那三间小正房,已然收拾好了,门口上钉了一个《教育杂志》编辑部的牌子。到了屋里,有个三十来岁的人,正在一张桌子上,不知画什么图画,他听得伯雍进来,把笔放下,站起来与伯雍见礼。伯雍看此人时,面皮倒很白皙,可惜左眼略微有点毛病,除了这点毛病,长得倒很漂亮的。不过浮薄之气,溢于眉宇,不知哪里更有些卑鄙的样子。可是乍一看去,人倒是很漂亮的。伯雍忙问那人道:“阁下贵姓?”那人道:“小弟柳墨林,兄台是伯雍先生吧,久仰得很,只是无缘,不会拜识过,今日在一处做事了,还望多多关照。”伯雍一边答述谦词,心里却很惊怪的,暗道:“耳闻有个柳墨林,在南柳巷永兴寺124里浮住125着,听说会画几笔,也不见得怎样。但是他的行为,知道的很多,怎会能入教育机关呢?是了,怨不得邹科长说还要办个《教育画报》,柳先生想是《教育画报》的画手了。”他此时心里不痛快极了,他又不便形容出来,他想一想歆仁教给他的主义,他只得勉强与柳墨林周旋周旋。伯雍为什么不满意这个人呢?不得不表说一番。
柳墨林,究竟是哪里的人,直到如今,也没人知道。有说他老根儿是南边的人,有说他是北京土著的,总而言之,他是个没家没业的人。偌大一个北京城,直没他一个准住所。他以前的为人做事,也就没人知道了。他忽而打扮得齐齐整整,忽而就褴褛不堪,大概烟馆宝局娼窑下处的茶壶小跑,他都干过,他是很聪明的人,什么事业都限制不住他,他多少也念过两天书,由小时候就会画两笔,他的蓝本,除了广告上的人物画,便是杨柳青的草板画126。前清末年,学风很盛,他便列入衣冠之林,见了人,也要高谈阔论,把许多老先生都蒙住了。革命以后,他在南城一带,也很出风头的,有时自己说是民党,有时又说自己是稳健派,其实他的材料究竟有限,或者因为时运不济,终没抖起来,最后他想了一个吃饭的法子,皆因永兴寺是各家报馆的发报所,他便在寺里赁了一间房,没事给各家报馆投一点稿子,画一点插画,但是收入能有多少。于是他异想天开,自己经营一个画报。
他这份画报,不敢明卖的,茶楼妓馆酒肆戏园中,有几个卖报的人,在怀里一卷一卷地揣着,你若慢慢地向他们买时,他们见你是诚意,便偷偷摸摸卖给你一份,这便是柳墨林先生的画报。他这份画报,很简单的,一个外人也不用,只他一个人就办了。白日他到外边闯他的事,他晚上却在他那间小屋里,鬼鬼祟祟,就灯底下画他的画报,凑成十二幅把戏,便袖127到他所熟识的小石印局去印刷。这宗东西,虽然不能照日报那样畅销,欢迎的主儿也不少,所以那些报夫,乐意给他发售,皆因利钱是很大的。警察虽然知道市上有这宗东西,却不容易查获,因为报上没有编辑人的姓名住址,更没有发行和印刷所的店号,究竟不知这东西是哪里的来源。柳墨林自营此业,收入较比从前强多了,交游渐渐地广了。他遇见他的同类,口里无话不说。遇见高尚的人,也会说什么社会教育、公共道德等等的口头禅,所以有好些人很器重他。教育公所的朱科长,就是很器重他的一个人。他所以能来到教育公所主办《教育画报》,也是朱科长一力主张。
此时伯雍无精打采的,和柳墨林说些闲话。只见朱科长手里拿着一张图画,很高兴地由外面进来了。一见伯雍,便说:“你才来呀!正好,你看看这张问题画吧,倒把我难住了。这是柳墨林先生画的,心思够多么巧妙呀!我没猜对,拿去教他们科员猜,都说有意思,这样的图画,实在有益儿童的智慧。老朽佩服极了!”说着把图画递给伯雍说:“你猜一猜,别看你是留学生出身,你要猜着,我请请你。”伯雍不知是什么新奇的益智画,接过来一看,上面画着一株老树,树上栖着几只乌鸦,树下一个人,做执枪仰击状。旁边一行小字写道:“设问,树上有十只老鸦,彼人一枪击落一只,树上老鸦,还余几只?”伯雍念完,已自暗笑了,心说:“堂堂的社会教育科科长,怎么连这个儿童尽知的小问题画都没见过呢?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这时只听朱科长在旁边笑着问伯雍说:“你猜你猜,打下一只,树上还有几只?”伯雍毕竟是个忠厚人,虽然有心奚落他们二人一顿,生恐于面子上不好看,只得昧着良心说道:“这张图画奥妙极了,比璇玑图128还难解呢。小生孤陋寡闻,不敢妄测,请科长指教吧!”朱科长此时笑呵呵地连连说道:“你猜不着不是!你猜不着不是!打量129你也猜不着了!柳先生这张图画,有意思极了。树上十只老鸦,打下一只,人人都得说剩下九只。方才我也是这样猜,谁知是一只没有了。你知是怎回事吗?”伯雍说:“不知道。”只见朱科长比画着说:“枪一响,打下一只来,那九只都吓飞了。你说妙不妙?这是柳先生画的。他将来不可限量呢。”伯雍见朱科长夸了画又夸人,差不多要哭出来,只得忍泪,勉强笑着说:“柳先生真是大才。北京的教育界,定然得他的裨益不少。”朱科长道:“我为教育界得这样一个人才,也可告无罪于社会了。”这时伯雍偶然把柳墨林看了一眼,见他脸上一红一白的,大概他心里起了什么疑惧。当他画这张问题画时,实在没曾想教朱科长佩服得这样五体投地,不过既然被他邀来主持画报,自然得画点东西。皆因他画秘戏图画惯了,一时画教育上的事,急切想不出,所以没法子,由一种儿童画报里,选了这一张,重画一过,为是塞责。谁知竟令朱科长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他知道朱科长胸中没什么了,所以很高兴的,自庆将来画稿不难敷衍了。及至伯雍到来,朱科长又把这张画在伯雍跟前大事卖弄,柳墨林真害怕了,生恐伯雍坏了他的事。伯雍哪是那样的人。可是他见伯雍也随着朱科长说好,他反倒益加疑惧,他不知伯雍心里究竟是怎回事,他终疑伯雍将来是无利于他的,所以他益发不安起来。这时朱科长和伯雍把编辑的事务略微说了一说,既而又嘱伯雍道:“明天请你早一点来,我们上衙门都是午前八点钟,你今天一点钟才来,未免太晚了。”伯雍见说,心里虽然不愿意,也只得答应。朱科长与他说完话,自到办公厅去了。伯雍随便编辑点稿子,看看时候不早了,他已然在此坐不住了,因和柳墨林说:“你不走吗?我要走了。”说着,戴上帽子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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