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堂屋,呀!法庭已然设备好了。只见当地放一张长案,二奶奶和蒋女士并肩坐着,仿佛一位推事、一位检察官,后面站立四个仆妇丫鬟,每人手内提着一柄打马藤鞭。再看二奶奶时,满面秋霜,坐在上面,比大宋的包孝肃161还觉怕人。宋四一见这个情形,两条腿不住颤起来,暗道:“我的天爷!我犯了什么罪,怎么在此组织了一个特别法庭?这一定是要审判我呀!”只听座上二奶奶向老家人说:“我们问宋四的话,谁若走漏一字,我便砸折他的腿!”老家人此时也没脉162了,只得答应一声:“嗄163!”二奶奶说:“把宋四往上带!”老家人只得吆喝着说:“往上站!”宋四此时跑也不敢跑,噘着嘴,上前一步,给二奶奶和蒋女士每人请了一个安,垂手站在当地。二奶奶用极严厉的颜色,问宋四道:“宋四!你家主人,私自纳妾,密营外家,有人告发,说是你的主谋!你们主仆究竟怎样起意办的,还不从实招来?”宋四一听,竟问起这个案子来了,便如晴天霹雳一般,惊骇极了,暗道:“这是谁走的消息呢?”但是他此时于利害关系上,实在不能不替歆仁严守秘密,因往上回道:“回禀二奶奶的话,这事恐怕是传闻之误,我们主人,每日除了到议会去,便是在报馆办公。完了事,一直回家,连八大胡同也不会去一荡。哪从有纳妾和置外家的情事呢?请二奶奶详查。”此时只听蒋女士仿佛原告检察官口吻一般,向二奶奶说:“这厮完全是遁辞!他说他主人不曾到八大胡同去过一荡,益见得事件是由此发生的。他真是欲盖弥彰了!”邓二奶奶说:“这小子到了此地,还不说实话。他一定要与他主人遮饰的!但是我哪能受他的瞒哄。”因把眼睛一瞪,问宋四说:“你家主人给你多少钱,你为什么替他这样严守秘密?说了实话,没你的事。”宋四连连请安说:“回禀二奶奶,实在没有此事。”二奶奶此时真急了,把桌子一拍,说:“你当真不说?我要打你了!”宋四不由得跪在地下,叩头说:“实在没有此事!这不定是谁跟我们老爷开玩笑呢!”二奶奶说:“你真不说。你太怄人了!”因回头向那四名仆妇丫鬟说:“给我打他!”她四个得了命令,一齐跑在当地,把宋四困住,扬起手中马鞭,喝道:“你还不说实话吗?我们要打你了!”邓府丫鬟婆子,平日都受过二奶奶的教育,熏陶感染,对于男子差不多都有敌视的恶感。每逢邓二爷违了阃令,这些丫鬟对于二爷,都敢上手上脚地作践,何况宋四?她们更不怕了!所以一听命令,一窝蜂似的,把宋四围住,谁不欲乐乐手儿164!
宋四到了此时,眼前亏要吃上了。他心中一想:“我替他守什么秘密,反正他一个人舒服,与我一点关系没有。为他挨打,更不便宜了!光棍不吃眼前亏,我给他和盘托出吧。”当下一边拦着丫鬟说:“先别打。”一边向二奶奶说:“请二奶奶息怒!小的有招就是了。”二奶奶道:“快说!”宋四道:“在一年前,我们主人在八大胡同认识一个清倌,名字叫桂花。”二奶奶听了“清倌”二字,因问蒋女士道:“那里还有清官吗?在那个脏地方做官,也一定是个脏官了。”蒋女士道:“大概这句话,是那地方的市语165,未必是官吏之官。”二奶奶见说,又问宋四道:“什么叫清倌哪?”宋四见问,憋得脸通红,也不好解释。半天,才说道:“反正是个妓女。”二奶奶说:“闹了半天是个妓女呀!后来怎样呢?”宋四说:“后来我们主人每天去。”二奶奶见说,怒道:“方才你不说你们主人一荡没去过,这时怎又每天去了?看起来就该打你的嘴!”宋四说:“真该打的。但是方才我替他瞒着,如今是招供,自然得说实话了。”二奶奶道:“往下说!”宋四道:“一来二去,他们热了。”邓二奶奶和蒋女士听了这个“热”字,都笑了。二奶奶说:“男子真是贱骨头!这有什么可热的呢?”这一来,弄得宋四更不会说官话了,脑门子蒸笼一般,直往下流汗。二奶奶道:“你说你的呀!”宋四道:“后来桂花一定要跟我们主人过日子,因为磨不开面子,在两礼拜以前,把她接出来了。现在在小安澜营门牌六百零六号住着。这是以往从前的话,并无半句虚言。”邓二奶奶见宋四把供状诉完,遂向那老家人说:“把他带下去,别教他跑了。”老家人见说,向宋四道:“跟我来。”便如司法警察带领囚犯一般,把宋四带出去了。
宋四到了院中,一身汗才落下去,向老家人道:“人家高高兴兴想着来弄两块钱,谁知险被狮子吃了。这也不是谁使的坏,先捉弄我一场。”老家人说:“她们耳目多了,准知是谁干的。这一来不要紧,连我们二爷都要受嫌疑的。唉!实在难说,若不是如今老爷们在外面破格胡闹,也惹不起太太们结起团体来反对。不过我今年六十多岁了,这样新鲜事,简直没见过。她们的闲事也过于宽了,管了自己丈夫不算,还管人家的。”说着到了门房,许多底下人都问:“什么事?你们怎进去这半天?”宋四噘着嘴一声也没言语。老家人说:“没什么事!你们不用打听。”少时,只见出来一个婆子,向底下人说:“你们谁去告诉张二一声,教他赶紧套车,奶奶教我去接白大奶奶去。”说完话,进去了。这里底下人,忙着叫赶车的备车。不一会儿那个婆子换了一身新蓝布裤褂,头上戴一朵小红石榴花,出来说:“车好了吗?”底下人说:“好啦。”她走出大门,只见一头菊花青大马,驾着一辆簇新玻璃马车,在门前停着。赶车的张二,在御台上高高坐着,姿势十分骄傲。他的心中,似乎比马车所有主还觉满足,仿佛全世界的人没一个能入他的眼。此时另有一个拿车的小伙儿,把车门打开,问那婆子说:“上哪里去?”婆子说:“接白大奶奶去!”说着上了车,“嘣”的一声,车门关了,那马抬起四只乌油黑亮的大蹄碗,嘚嘚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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