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此混了一会儿,外面已然不早,他们只得回去。不但他们回去,同时回去的人也不少。伯雍因为心里有他自己的事,对于这游逛的事,很觉无味了。他仍是要给秀卿的娘和秀卿的兄弟,寻着相当的地方。他打算再到一个私立的孤儿院,或者比官立的完全一点。他忽然想起龙泉孤儿院,是个和尚办的,近来很发达的。他决计明日到那里去看看,谁知他一夜不曾睡得安稳,次日一觉醒来,已然午错218了。他吃了早饭,才要出门,不想古越少年和沛上逸民前来找他,一定和他商量白牡丹的事,他不能出门了,只得和他们打听牡丹近来究竟是怎个态度。古越少年说:“大概靠不住了。我们白费心了!我从此要不管他的事!”可是沛上逸民依然是一团热心,不主张撒手不管,因为大家把他捧到这个份儿上,也不容易,如今忽然决裂,未免为德不终。再说他们的态度,还未明了,也不能因为一个维二爷,便派他们一身不是呀。伯雍说:“这话也对。不然咱们到他家里看看,这维二爷究竟怎样一位人物?也要知道,也不能以他是富豪子弟,便怀着无限野心。万一他是我们的同志,于牡丹出师后,也不无小补的。”沛上逸民很是赞成这个意思,但是古越少年已然灰了心,终是不高兴,后半天,估量牡丹把戏唱完了,伯雍和逸民便到牡丹家里去了。牡丹见了他们,向常是不客气的,今日不知怎的,有点客气了。或者是他长了两岁年龄,学着说客气话,或者他心里真有了别的意思,把平日真挚的心理掩住,也未可知。他说完了几句客气话,他的眼睛,却时时看他桌上陈设的自鸣钟和许多玩物。这些东西,都是头些日子没有的。
伯雍见他光看那些东西,便问他道:“这些东西是你新近买的么?”牡丹见问,低着眼皮,微微一笑说:“我怎配呢,是个有钱的朋友送的。”伯雍听了这话,把逸民看了一眼。逸民也一皱眉,这时老庞和他老婆也过来了,他们向来是粗布衣裳,那个妇人尤为污烂,她的袜子每每和地皮争色的,如今也是缎鞋洋袜子了。他们过来大概不是来应酬伯雍和逸民,不过为显一显他们已然大非昔比。老庞向他二人只一点头,很有老板的派头。坐下之后,不说别的,只说一声:“二位没听戏去吗?”倒是他老婆没滋没味地说了许多闲话,既而又说到维二爷怎样好,怎样舍得钱,虽然是词儿的造化,我们也跟着沾光。老庞虽然拿眼睛直看她,她仍旧说个不了,又是什么维二爷怎样喜欢牡丹,怎样送了许多东西,怎样请他吃饭,又是什么还要送给他一架铁床,床帐子也是什么材料的:“我听说帐檐子上还有绘画题诗的,你们哪位明儿给画一画题一题。”这时牡丹在一旁说:“题画做什么?挺白净的,别给弄脏了。”又道:“不题也好,正经这几天应当糊糊棚,等床来了,好配合。二爷来一荡,就说道房子不好,他将来还须给咱们找房呢!梅兰芳芦草园的房子,不是说马二爷给置的么?这位二爷难道不能跟他赛赛吗?人家有的是钱,可不照小家子主儿那样啬刻。我说话放着,他将来一定给咱们买房的。”这妇人只顾忘其所以这一说,几乎把伯雍和逸民给熏坏了。他们简直不能在此坐着了,他们觉得这屋里空气变了。他们正要走,只见进来一个车夫模样的人,说:“二爷教我接牡丹来了,此刻在致美斋等着呢。”老庞夫妇和牡丹一听,恨不一时就去才好,但是头两天古越少年和沛上逸民,也曾约牡丹吃饭,却被拒绝了。当天当着逸民的面,忽然维二爷派车来接,若是立刻就去,未免怕逸民多心。若是辞了,又恐怕得罪二爷。再说平常日子,二爷一叫就来,何以今天不去呢?这妇人到了这时,才悔方才说的话过于不检点,这时才明白过来,所以她只得教拉车的等一会儿。牡丹恨不得撵伯雍二人赶紧走,他好去陪侍他那二爷,没法子催人走,只得教他师娘给他拿衣裳。伯雍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因笑着向逸民说:“咱们走吧,别等人催呀!”那妇人也溜哄着说:“坐着吧,说哪里话!便是牡丹外头有应酬,我们也不敢催你们呀!”伯雍道:“你们不便催,我们只得自己催。我们真得走了。”说着和逸民竟去了。
他们走在路上,逸民直发牢骚,愁得他什么似的。伯雍倒好笑起来,因与逸民说:“逸民!我从此要改行了。”逸民说:“改什么行?”伯雍道:“书不必念了,学问也不必学了,诗文也不必作了。我打算要到黑河沙金场去,或是当两天马贼,非发财不可了。金子是现在最要紧的东西,有了金子,实在比肚子里装几车书强。书和金子,永远不能并立的,也是永远反对的。有金子,无论谁都喜欢你。肚子里一有书,那恨怨和嫌忌便招多了。我不算,就说你们,给他作了多少诗文,到了没一张铁床有价值!才说题题帐檐子,他恐怕脏了他的帐子,便是书画不值钱,何至抵不过一架铁床?还作诗作文作什么,赶快捞金子去吧!”逸民说:“现在的社会,真教人萌这种妄念,但是我们哪里会捞金子?哪里去当马贼?我们依旧还得仗着几本破书活着。不过我心里所愁的,倒不在乎有钱没钱。我此刻很替牡丹发愁的,他对于我们变心,我也不恼,本来他没有学问,一定要见异思迁的。不过他这阵正当用功,二黄戏还没学几句,嗓子已然靠不住。如今再和这位二爷在外面一胡闹,他简直要坏。不想我们维持他这一年多,好容易有点起色,忽然被这位二爷给扰乱了,这真是牡丹的不幸。”伯雍道:“你既这样说时,我们有个反躬自问的见解,即使牡丹为这位二爷所误,也是我们大家过于热心的毛病。假若没有这些人捧,一定还是无名的孩子。既是无名的孩子,野心家便想不到他。他自然除了唱戏,没别的念头了。大家既然给他登了广告,便难免生意到门,已然为强有力的所得,你打算再说不要做像姑式营业,不用说别人不听,连他自己也要闻之生厌了。所以我想从此以不捧的为是。对于未成名的角色,更不必存一分奖掖后进的心,因为你一把他捧起来,反倒把他害了。”逸民说:“这倒是实话。我们由这件事上,也得了许多教训,对于牡丹的事,也只可置之不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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