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屋中,只觉得一股霉湿之气,钻鼻刺脑。此时已是初冬天气,若在夏天,更不知怎样潮湿呢!他们的屋子,是一明两暗,从权把伯雍让到左手那间,大概这间是较干净一点的,棚上的纸,被雨侵得一片一片地悬着。四面的墙壁,也都被潮气剥蚀,露出黄土和碎砖。这样的屋子,便是妓女的一个领家住的,她们的生活,已可想见了。屋子里头,有四五个妓女,年龄都不过二十岁,已然梳洗完了。因为天时尚早,还没到下处里去。她们见伯雍进来,纷纷地走出去了。屋里也没多余桌凳,只有一张污油的桌子和两条板凳,靠墙另有一副铺板,上面放着一个污而旧的铺盖,那一定是从权下榻之处了。他把伯雍让在桌旁凳儿上坐了。他的母亲,也过来周旋,是一位很老实的人,还穿着很长的蓝布旗袍。伯雍让他们都坐下,两位老太太并排坐在铺板上,从权在桌旁下手那个凳儿上坐了,只见他微微把脸一红,向伯雍道:“先生莫要笑话。我这是没法子了,做了这一种贱业。已然见不得亲朋,如今一见先生,使我又愧又感。”伯雍道:“这也没什么,反正是为吃饭。再说这宗生意,或者比别的生意容易一点。”从权说:“容易什么!人若是要吃饭,便没有一件容易事。这行生意,简直不是人干的。亏了是我,若换个别人,不但不能吃饭,而且还要受他们种种欺负。刚才您没看见,那四个妓女,有三个是我领着的,那一个来串门的。这三个人,也不用说怎来的,您大概也听说了,是我由南边买来的,钱也用得不多,因为被兵灾的地方,买人是很容易的。谁知到了北京,一做买卖,事事都不行了。开窑子的比我能耐大得多,简直是白给他们干。如今我背的押账,已有两三千元。好在人还没有飞。若是老实一点的,有几个人也得被人家拐了去,好在打架骂人,我全成。气急了,我便跟他们打架。如今我虽然有亏空,每日总有钱进门。我也把这里头的规矩都明白了,谁也不能再欺我。他们有什么事,也找我来议论。我也算本地一个光棍了。但是三个活人,在外头混事,我依旧混得这个样儿,连糊棚的钱都没有。您说干什么容易呀?还是照您这样的人,肚子里有书,拿笔能作文章,到处都有人恭维,也不受气,那真是神仙一样。”
伯雍道:“一类人有一类人的苦况,究竟谁苦谁甜,非亲受的人不能知道。外头的人,都以为操贱业的人吃饭容易,谁知里面也是挺黑暗的。你既然吃这碗饭,你也得想个改良的法子才好呢。”李从权道:“娼业中的黑幕,没有改良日子,因为一改良,他们常掌班的或是当领家的,就不能发财了。再说地方上捐项也是很重,反正都得出在姑娘身上。譬如头等班子,一个盘子,姑娘才得四毛钱,那六毛倒归了班主。姑娘的四毛钱,还有种种花消284,他们不借债怎的?若到了三四等,那简直就指着人肉换钱,反正还是开店的便宜。”伯雍道:“既是这样困难,怎么妓女反倒一天比一天多呢?”从权道:“来源不绝,哪能减少呢?再说生计到了现在是困难极了。没法子,慢慢地都得掉在这行。就拿我说,也是堂堂一个汉子,除了当兵,或是跑到口外去当胡子285,仿佛世界上没有我的事做。但是我母亲寡妇失业的,我兄弟尚小,我若不管他们,一点活路也没有了,所以我不当兵了,也不敢去当胡子,怕是哪一天死了,教我老母幼弟失所。一抹脸,把羞耻没有了。拿人家皮肉,养活我的老小,论理这不是大丈夫所做的事情,可是在民国却讲不得了。我见了许多没有道德的大官和在上流社会的人,我觉得我所做的事情,比他们所做的,似乎胜强百倍。比如我将来应当下地狱,我以为我的罪过,或者不至于上刀山下油锅,因为我没有学问,没有知识,而且没有饭吃,为养活老娘,做出这一点不道德的事,见了阎王爷,我也有话说的。我不解有权有位有财的,也和我们下流人一般见识,不做一点道德上的事,那我就没法说他们了。”
伯雍道:“听你的话,也是有一肚子不平的,所以激得你变了性质,反倒往不好道儿里钻下去。其实是你想错了。一个人自有比赛做好事的,万不可比赛去做坏事,旁人没有道德,不做好事,我们应当替他可怜,千万不要想比我富贵的人,都没做出什么很漂亮的事,尽有由穷人上或是女子身上取财的,我们一介穷黎286,讲什么道德?做出一点寡廉鲜耻的事,也就不算什么了。若是这样想,那不是教世界终无一个好人而后已吗?好事可以去赛,坏事万不可赛的。我们无论做什么事,总要存着一点道德心,存着一点为人的心,世界上的事,自然而然会好的,而且不平的事情,也就慢慢地少了。”李从权听到这里,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从小时候也没听见过这样的话,但是我总以为一个人不应当虐待别人的,所以我对于我领着的那三个孩子,我并不虐待她们。”伯雍说:“这是你的好处,但是我希望你慢慢地把她们解放。”李从权见说,愕然道:“解放?是把她们都不要了么?”伯雍说:“是这个意思。”从权道:“这事恐怕难一点。因为我若不要她们,我便没饭吃了,她们也没法吃饭,还得住窑子。我弄来的人,岂不白便宜别人么?”伯雍道:“解放也是有办法的。比如你此刻若是仗着她们发了财,你就应当不取报偿地把她们嫁给安善的良民。你若未曾发财,你须改变你的生活。假如你现在每天有五元钱进门,你有两块钱大概都够了。你不要耍钱,也不要胡花,你储蓄到五六十元钱,你便买一架缝纫机器,或是织袜子的机器,你教她们每天少做两个钟头的卖淫生活,在家里头学习两点钟缝纫或织袜子。等她们手艺学成,便不致她们再营贱业,在家里安分守己地另营劳工生活,用自己劳力,供给社会上必要的品物,因而获得一种正当的报酬。我想这是人类最光明正大的生活,也是最神圣的生活。你若试办一年,管保有顶大的效验。恐怕你由此发轫,将来要成立一个很大的平民工厂,把女子职业也提倡起来了。她们见女子不是没事做的,也不是不会做事的,她们也就不想往窑子里跑,觅求悲惨的生活。我看你的为人,似乎很有毅力,也似乎很有忍耐。你为什么不在社会上奋斗一下子?指着娼妓吃饭,指着人肉发财,那都是社会之蠹、人类的蟊贼、龟奴恶鸨,不齿于人类的东西,堂堂一个汉子,何必与他们为伍?好小子唯有到社会上去奋斗,经营与人民国家有益的事业。龌龌龊龊的,弄两个娘儿们在窑子,一混事,简直不能算是光棍。那耻辱大了,便是以后发了大财,五辈以后的儿孙,也洗不掉这污点,所以我给你出的主意,我愿意你耐着性儿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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