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文明来说服我_龙应台【完结】(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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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十分钟过去了,我才发觉,警察唯一做的,是写好笔录,发给我一张报案失窃证明,以便我能到出入境管理处申请临时台胞证。其它的,都别想了。

  上午十一点,到了出入境管理处。空空的大楼,这是星期六。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坐在一个电话机旁。窗子开着,冷风呼呼吹进来,他看起来冻得发抖。

  显然只是个接电话的人,值班的官员不在。他拨通了值班官员的电话,然后将话筒交给我,我开始解释自己的困境:证件全没了,明天必须回到香港,请问怎么处理?

  「今天是星期六,没人上班。办你这个,要好几个部门的人,礼拜一再来。」

  「对不起,可是我明天得回到香港──」

  电话里的人很恼火,打断我,「你告诉我为什么明天要回去?」

  我愣住了。他相当愤怒地说,「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你把理由给我说出来。」

  我想说,您没有权利要求我告诉您我为什么一定得回去,这属于一个公民的个人隐私;我想说,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政府是有义务为它的公民和访客解决急难的;我想说,在一个法治的政府里,所谓值班,就是您无论如何不能离开这个位子;我想说,您能不能不用这种恶劣的口气和我说话……

  我都没说,只是问他,「您不是值班吗?」

  「我没要你跟我说话,」他说,「告诉你,我这是在为你服务,你搞清楚。你说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明天回去?」

  我决定投降;「星期一上午大学有事。」

  电话突然挂掉了。

  那冻得手背发白的人问,「他说什么?马上来吗?」

  我摇头,「不知道啊。他挂了电话。」

  「喔──」他想了想,「那我帮你再打。」

  又接通了,他听了一会儿,放下听筒,说,「他去找人。要你等着。」

  「嗄?是等十分钟?还是一小时?还是三小时?还是……?」

  他似乎也很为难,然后再度勇敢地拿起话筒,「她问要等多久或者能不能讲定一个时间?」

  放下话筒,他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要去找齐其它部门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得到人。」

  看着他在冷风里瑟缩的样子,我说,「您实在应该穿着大衣坐在这里,这儿太冷了。」他摇摇头,说没关系。

  然后又拿起话筒,「小姐问能不能约个时间?」

  听了一会儿,他高兴地说,「他会派一个人下来这里收件,然后你下午四点再来取临时台胞证。」

  「您不能收件?」

  「不能。」

  「下来收件,」我说,「那表示上面有人在值班?」

  「不知道。就等吧。」

  「要等多久呢?」

  「不知道。」

  二十分钟以后,下来了一个小姑娘,来「收件」。

  下午四点,准时回到大楼,还得等。极宽阔空荡的大厅,没有一张椅子。送来稿费救急的朋友问警卫,楼上有位子,可以上去坐吧?警卫懒得理,摇手表示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走过去把警卫的椅子搬过来,有点生气地对他说,「那麻烦您去搬几张椅子过来让我们坐着等。」

  他奇怪地看看我,我泄气地坐下。我干嘛为难他?他不会知道,政府部门是为人民服务的,因此大厅里理所当然应该有椅子给市民坐。没有椅子,他应该觉得抱歉。他的工资,都是市民缴的税所发的。可是,如果他的长官们,还有长官的长官们,还有长官的长官的长官们,都没有这种意识,你要求他什么呢?

  四点二十分,有人出现了,拿着一本新的台胞证。「要收费,七十元。」

  朋友从口袋里掏出钱,她说,「不行啊,我不能收钱。得负责收钱的人来开收据收钱。」

  「那──收钱的人在哪里啊?」

  「要找找啊……」

  我真想一把抢下她手里的证件就跑。

  5

  有了台胞证,可以离开大陆,但是不代表可以进入香港。

  上了从广州开往九龙的直通车。到了关卡,直接找香港海关的官员,解释了状况。他将我带进一个办公室,指着一张椅子,说,「请坐。」

  这是星期天晚上八点半。另外几个显然也是入境手续有问题的人,正坐在一张长凳上等候,其中一个是非洲喀麦隆人,穿着拖鞋,露出所有的趾头。

  六个制服齐整的边境官员正在忙碌。他们工作的神情专注,和同僚说话时,又显得轻松愉快。一个女性官员甚至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时,用的是小女生跳格子的轻俏脚步。

  不耐久坐,我不时站起来走动。麻烦的是,埋头公文的公务员一抬头,只要看见我站着,就会指着椅子,说,「你请坐啊。」

  填表格,按指模,签名。在九点半,我以一个准许我逗留七天的临时入境许可进入香港。

  第二天,第一站到了台北驻香港的代表处,它的名字带着历史的荒谬性:中华旅行社。在台北申请护照,只要二十四小时,在香港,因为邮件的来往,最长需要二十天。台北办事处的官员热情而迅速,但是,我恐怕享受了人们因为熟悉我而给予我的特别的信任;我不需要证明我是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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