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文明来说服我_龙应台【完结】(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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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呢?」

  「他们大概以为我们要打架,就赶快说『对不起』。跑走了。」

  「为什么,」晚餐桌上,我的少年问我,「都已经六十年了,历史好像还没有过去?」

  那是二零零五年二月十三日。星期天,所以我们有充分的时间谈我们个别读到的文章。当天国际新闻有一个焦点:二月十三日是德瑞斯登大轰炸六十周年,德国右翼份子将在德瑞斯登举行大游行,纪念被盟军炸死的亡魂,也企图利用古城的悲情,塑造德国是「被害者」的形象,以争取选票。德国政府则担忧右翼势力的崛起和扩张,步步为营地试图防堵。

  一九四一年,英国空军有人建议,要用地毯式轰炸来摧毁德国的城镇,才能真正断折德国的战斗士气。这是一种「恐怖战」,在一九四二年正式成为对德作战策略。英美盟军用的是一种「暴雷火」攻击;飞机对准大城市抛下大量填满高燃度化学品的「火弹」。当城市陷入火海时,着火区上方温度快速升高,而地面层的冷空气迅速侵入,人,便被火海卷入。

  一九四五年,文化古城德瑞斯登被选中了,城内除了原有的六十五万人口之外,还有几十万难民的聚集。在德国投降前三个月,德瑞斯登被密集轰炸了整整两天,死亡人数究竟是三万五千还是十万人,历史学家到今天也说不清。

  对德瑞斯登的轰炸屠杀,是不是一种「战争罪行」呢?英美盟军是不是该受谴责呢?德瑞斯登的市民,有没有权利为自己受难的亲人哀伤或愤怒呢?愤怒的对象,是始作俑者的德国自己,还是丢下「火弹」的英美联军呢?如果是对自己,六十年的忏悔和自我鞭笞够不够呢?如果是英美,那么被德国飞机所炸死的人──苏联就有五十万人因德机轰炸而死,又该对谁愤怒?如果德瑞斯登的轰炸是一种罪行,那么广岛和长崎要怎么看呢?如果全世界都要德国为历史赔偿赔罪,那么日本又以什么标准可以被容许不赔偿赔罪呢?

  二月十三日当天,德瑞斯注销现了三股人潮:上千的市民别上了白玫瑰,默哀死者,祈祷和平。右翼份子游行,要英美承认错误。左翼份子聚集,反制右翼份子,围堵新纳粹主义的再生。每一股人群,都在试图掌握历史的解释权,因为历史怎么解释,决定了权力的去处,也决定了未来的日子怎么过。

  「当我们这一代变成总统和总理的时候,」华飞说,一口咬下脆脆的春卷,「不知道会怎么解释德瑞斯登。」

  那可能是二零四五年,少年五十五岁的时候;但我已经看见,历史仍没完。

  之二

  德瑞斯登大轰炸五十周年纪念的当天,德瑞斯登的男女老少胸前别上一朵白玫瑰,缓步来到广场上。当年的「敌国」── 美国、英国、法国和俄罗斯,派出了他们的大使,来纪念这个黑暗的日子。幽幽的铜管乐声响起,有人流下了眼泪。矗立在古城中心的圣母教堂,一砖一石地重建完成,在严寒的夜里亮起美丽的灯火。伦敦送来一件珍贵的礼物:一个十字架,用中世纪的钉子打成。十字架来自另一个教堂──一九四零年被德军轰炸成废墟的英国 Coventry教堂。

  两边的人开始对话。当年坐在飞机里往下丢炸弹的英国兵说,他就是负责丢炸弹,专心丢炸弹,丢完任务就完成了,没想到,一回去,丘吉尔就说,轰炸平民是不应该的,这种指责,持续了六十年。当年在地面上躲避战火而幸存的德国人说,他的家人被炸死;尸体烧焦的刺鼻气味到今天还在他的鼻孔里。两个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声音分外苍老。

  欧洲的二零零五年,可不寻常。从去年的诺曼底登陆纪念,到德瑞斯登大轰炸,紧接着是五月八日,德国投降、欧战结束的日子。六十年是个难得的整数,欧洲人停下脚步,细细盘点自己的历史。

  二零零五年对亚洲人而言,又何尝寻常?四月十七日,是中日马关条约签订一百一十周年。八月十五日,是太平洋战争结束六十周年。八月三十日,英国军舰来到香港,香港重新成为英国殖民地。十月二十五日,台湾回归中国。哪一个日子不蕴含着千丝万缕的哀伤和愤怒、悲情和羞辱、傲慢和偏见?当日本人在八月六日和九日为广岛和长崎的六十周年哀悼时,中国人应该愤懑还是同情?当八月十五日来到时,中国人又是否有能力,除了过度简单的反日情绪之外,探索自己民族的灵魂深处?香港人如何解释这一天自己的历史处境?台湾人,在身份错乱的悲情里,又厘清了多少层历史的谎言?

  我不抱什么期望。我不认为中国人对历史够在乎,够诚实,够气魄,因为,不必等到四月十七或八月十五,看看一月二十就知道。

  二零零五年一月二十日,是一江山战役五十周年。一江山是浙江外海大陈列岛中的一个一点五平方公里大小的岛。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八日,中共首次以陆海空「三栖」作战方式,派七千名兵力展开全面攻击,而国民政府的岛上守军只有七百二十名。在历时六十一小时十二分钟狂烈的战火之后,四千多名中共的官兵战死,七百二十名国军官兵全部阵亡── 数字,当然是政府说的。指挥官王生明和大陈长官最后的通讯是:「现在敌人距我只有五十公尺,我手里有一颗给我自己的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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