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不相信真实介绍台湾的文章能够在大陆发表,她在大陆媒体开有专栏,太了解媒体的政治禁忌了。经卢跃刚强力说服和动员,龙应台终于应承下来。
5月24日上班后,我们心情焦躁地等待龙应台传来稿件。谁也不知道她会写出什么,会不会被总编辑立即枪毙。为保险,我甚至准备好了备用稿件。
上午10点,接邮件,没有;11点,没有;12点,还没来!直到下午 1点多,来了!我的天哪!下载、转换为简体字,传内部网,几个编辑同时看,一起做出是否可能注销的判断。一个一个看是来不及了。
第一节:京剧《红灯记》在台北
「过!」我大叫一声,这一节没有问题,非常巧妙的开题!
第二节:小溪潺潺
得来不易
这一节也还「凑合」,尽管「高行健」的名字,在大陆媒体从不提及。「过!」我喊出第二声。
第三节:叙述的多版本。看完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嘟囔出「过」字。
再往下,这个「过」字,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台湾人已经习惯生活在一个民主体制里。民主体制落实在茶米油盐的生活中,是这个意思:
他的政府大楼,是开放的,门口没有卫兵检查他的证件。他进出政府大楼,犹如进出一个购物商场。他去办一个手续,申请一个文件,盖几个章,一路上通行无阻。拿了号码就等,不会有人插队。轮到他时,公务员不会给他脸色看或刁难他。办好了事情,他还可以在政府大楼里逛一下书店,喝一杯咖啡。咖啡和点心由智障的青年端来,政府规定每一个机关要聘足某一个比例的身心残障者。坐在中庭喝咖啡时,可能刚好看见市长走过,他可以奔过去,当场要一个签名。
如果他在市政府办事等得太久,或者公务员态度不好,四年后,他可能会把选票投给另一个市长候选人。
……
好家伙,中宣部看到这些描述会说什么?
及至看完全文,我们都已明白,这是一篇上佳的报道,如果得以刊发,必将在中国新闻史上留下一笔,也会在两岸关系史上留下一笔。这也是一篇政治风险极大的介绍台湾真相的文章,文章的「针对性」不言而喻。通篇环环相扣,几乎不可能靠技术手段来规避、减弱风险,因此,这篇文章只有两个前景:要?没有任何余地被枪毙;要?基本全文发表。如果作较大删节,删到「安全」的界线之内,就没有任何价值了──我们不能答应,龙应台更不会答应。
时间已经非常紧张,我决定立即上版出清样,然后再与总编辑理论。自然,必要的删节也得有,我小心翼翼地删去了一句话,不过100 余字,然后立即加写编辑按语,强调:「交流和了解,相辅相成。两岸隔绝了近60年,台湾人民需要详尽、真切地了解大陆,大陆人民也同样需要这样去了解台湾。」
清样很快出来送分管总编辑。我们开始讨论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辩论,我们的理据必须非常有力,仅仅像往常那样靠三寸不烂之舌论证「风险不大」是不行了,风险巨大是显而易见的!最终,我们将辩论基点定为:「这篇文章,没有超出连、宋在大陆直播的演讲的言论尺度;龙应台是台湾作家,言论尺度不应和大陆作者同等对待,应与连、宋保持相当。」
下午近5点,分管副总编辑陈小川拿着大样走进《冰点》办公室。我们一看,他已经签上「付印」二字!哇,太出乎意料了,我们兴奋地大叫起来。他说已经给李而亮看过,放行的理由是「没有超出连、宋访问大陆的言论尺度」,李而亮同意了,只删了约200字左右。「真是好文章!」他感叹说。
「英雄所见略同呀!」我们又大叫起来。仔细看看删了哪些文字,觉得无伤大雅。原标题〈你不能不知道的台湾〉改为〈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我们也赞同,留下点余地比较好。
跃刚下楼去给龙应台打电话,告知她这个结果。此前跃刚曾与她打赌,发不出来,《冰点》请她吃饭;发出来,她请《冰点》吃饭。她输了!竟然输了!
5月25日,海峡两岸同时发表了这篇文章。台湾《中国时报》在编者按语里声明,这是龙应台应北京中国青年报之约写的文章,本报予以「转载」──《中国时报》同行不掠他人之美,极具职业风范。
当天早上,《中国青年报》驻美国记者翁翔在华盛顿上网浏览,在台湾《中国时报》上看到这篇文章,注意到是「转载」本报的,根本不敢相信,立即登录本报网站,一看果然。他激动万分,立即在本报内部网上发出公共留言:「我为本报能发表龙应台的文章自豪;我为是中国青年报记者而自豪!」
这篇文章在海峡两岸引起的强烈反响和激烈辩论,至今余波未了,在此不表。然而这篇力作一举具有了进入中国新闻史的地位,没人会有疑问。
我们太兴奋了,文章发表当天上午,专门写了一条留言发在报社公共留言上,感谢而亮和小川发表这篇力作的决定。中午吃饭时遇上而亮,又与他热烈握手,简直举止失措!
其后半个多月,平安度过,没有得到中宣部「阅评」。我们分析,这次连、宋访问大陆的报导及其后续,大概由国台办「掌舵」,没有中宣部什么事儿,因事关两岸统一大局,那边是言论自由,这边也不能差得太远。这篇文章也许罕见地遇上了「天时地利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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