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文明来说服我_龙应台【完结】(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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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绑架”的感觉

  我无意说,台湾的民主很成熟。不,它很幼稚,充满缺陷,因为它先天不足。

  国民党当权时,我曾经觉得自己是“被绑架的人民”。蒋介石的独裁使我在西方留学时,觉得抬不起头来。他没有我的背书,却对全世界代表了我。

  当时并没有想到,有了民主之后,我仍然是个“被绑架的人民”。四年来,陈水扁以巩固政权的手段来治理国家,以对抗中国的操弄来巩固政权,以族群对立的情绪来凝聚选票,件件都违背我这个公民对民主原则的认知,但是他,对全世界代表了我。

  被政客“绑架”的感觉,不好受。

  可是,让我们把事情理清楚﹕

  陈水扁的确是操弄了“中国妖魔牌”而赢得权力,但是他有民意支持;不管怎么验票,比四年前多出150万人投票给他。在指责他玩弄民粹的同时,我们可能不该忘记了根本的问题所在﹕中国本身的极权统治、中共对台湾的武力威胁和国际压迫,是台湾人真正的痛苦来源。这种痛苦越深,陈水扁的操弄空间越大。政绩可以一塌糊涂,诚信可以疑云重重,政策可以出尔反尔,国家发展可以长期原地踏步,但是因为有中共极权的威胁在,人民觉得就必须团结在他的羽翼之下,同仇敌忾。对政绩、诚信、政策的质疑,对民主程序正义的坚持,都可以被当作“卖国”标售,因为中共的威胁,实实在在,就在眼前。

  使我被陈水扁成功“绑架”的,是中国集权政体对台湾民主的威胁。

  戴着防毒面具跳舞

  台湾的民主,就在这样变形扭曲的结构里想要长得正长得直,像戴着防毒面具跳舞,像穿着防弹衣游泳,像绑着脚链赛跑;而你说,17年太长?台湾民主是个“国际笑话”?

  我说,17年太短;我说,台湾的民主不是“国际笑话”,打击它的极权统治才是。我说,台湾人很了不起。

  2004年的大选,是民主退步吗?或许,因为多年来不曾被怀疑的选举机制在操弄下倒退到原点,被严重怀疑。但是谁说民主的进程是一条直线呢?它其实更像曲折的之字,进一步退两步,退一步进两步。进退转折之间,走势向前,就是进步。2004年的台湾,我们看见国亲两党的挫败。但是在野党,如果没有热情理想、没有革新冲劲,因而消灭,难道不是民主的进步?执政党,以最不光彩的姿态在抗议声中上台,因而被迫谦虚怀柔,难道不也是一种获得?

  这些日子,台湾人心情确实沉重。在强人的阴影下生活过,他们太清楚自由多么脆弱。现在新强人陈水扁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历史的悲情、族群的撕裂、中共的威胁,所有的政治武器全都耍过了,接下来的考验严酷无比﹕悲情可以夺权,如何执政?族群撕裂可以煽情,如何愈合?与中国的关系,完全失去信任,如何对话?面对半国人民的敌视,何以治国?

  民主,其实就是维持清醒,不间歇地与强权的角力。

  台湾人今后最大的挑战是﹕国民党作为反对党一败涂地,反对的势力如何重整?知识分子又怎么找到位置,重建反对力量?理性、宽容、有知识有定见的公民,如何从草根培养?

  台湾人不需要华人的鼓掌,但是他需要鼓励,更需要理解。在40年的军事戒严下生活,在500枚飞弹的瞄准下思想,面对新的强人上台,还要回头去研究德国的1933和意大利的1922,台湾人在民主的进程上从无到有,从有到深沉,没有勇气,没有毅力,是做不到的。华人世界,请你拍拍台湾人的肩膀,给他一点默默的温暖,同时,深思你自己的处境,让我们彼此扶持吧。

  向核心价值迈进 超越台湾主义

  ⊙ 龙应台

  作者前言:「为台湾民主辩护」在华文世界引起前所未见的巨大回响。在中国大陆,网络读者一片激昂的骂声,指控龙应台是「中华民族叛徒」;许多知识分子则纷纷着文为「辩护」辩护。在台湾,最多的还是表达知音的感动,但是也有人认为龙应台是「台湾民族叛徒」。「中华民族主义」和「台湾民族主义」在这里一头撞上。)

  这一篇,是我针对台湾文化之争的最后一篇,此后暂不再就此发言。作为一个自认为诚实的知识分子,言所应言,但是言责也有尽时。该说的话,都说了;长夜漫漫,文明的烛光,闪烁难辨。

  养猪户的女儿

  我是一个乡下警察的女儿。乡下警察的待遇太差,养不起四个孩子,所以乡下警察的妻就去编织鱼网。一天织十个小时,可以挣八十块钱。她同时找到一块荒地养猪,每天清晨到烂泥潭中割牧草做为饲料。因为结网,她的手摸起来像绳索一样粗;因为牧草割手,她麻粗的手经常流血。

  十四岁的我所亲近的世界由五种人构成。赤脚的渔民,在冬夜里摸着黑上船,清晨回来;常常有人去了不回来,妻女就在海滩上抱着衣物招魂,哀哀哭泣。外省老兵扛着带刺刀的步枪,巡守海岸,海的对岸是他们妻女父母所在的家乡,也是他们枪口瞄准的方向。

  老兵通常孤独一生,往往死了好几天之后才被人发觉。那能娶妻的,娶的通常是比他们更边缘的人。从原住民部落出来,那眼睛深邃的女人背着孩子,在防空洞上种丝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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