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棋子下定位,龙应台文章在「冰点」刊出,大同他们赢了棋;但赢棋的滋味犹存,二○○六年元月二十四日,共青团中央却下令「冰点」停刊,他们输了这盘棋──也许李大同他们不作此想,但城堡都被人夺去了,还不叫输棋?
元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我在报馆接到龙应台的电话:「『冰点』停刊了,我想写篇东西」,语气夹杂着沮丧与悲忿。隔天,她传来一篇三千多字的稿子;元月二十六日早上,「中国时报」A5版上登着斗大的两行黑色标题字:「请用文明来说服我──致胡锦涛的公开信」,左右两张照片,龙应台与胡锦涛各据一方。一个境外作家在境外媒体上直接与他对话,这大概是胡锦涛的平生第一次吧。
一如以往,龙应台的文章以燎原之势迅速烧遍全球华人知识圈;怎么封也封不住的网络到处散布这则文字起义的消息,海内外抗议声援的言论像煮沸的开水滚滚作响;短短二十天后,共青团中央下达命令:「冰点」复刊,但李大同与卢跃刚调职。城堡保住了,但堡主却换了人。
「冰点」复刊前,我的朋友杨渡,人在北京出差,他跟大同与跃刚见了几次面,有天他问到复刊的事,李大同很生气的回答:「有这么随便吗?他们要停就停,要复刊就复刊,这不是欺负人?我们先去海南岛晒几天太阳回来后再说」;问他们「复刊后会不会被调职?」回答是:「不会,不可能的事。这次博弈他们输了,输得很难看啊!」
又是博弈!共青团中央史无前例收回成命,团中央博弈输了;李大同与卢跃刚被剥夺兵权,放逐到研究所当闲差,好像也博输了;龙应台呢?「冰点」复刊是否跟她开第一枪起义有直接关系?国家最高领导人有没有看过她的文章?无从查考;但不问不查也知道,「肯定起了很大的作用」。一言而动天下,一文而变决策,她当然是这场博弈的赢家。
杨照曾以台语的「憨胆」形容野火时期的龙应台,传神至极;她自己也说写「野火」时「是带着一股『气』去写的,一股跟你周旋到底的气」。现在的龙应台虽然仍不失憨胆本色,却多了几分世事洞明的博弈技巧。
龙式风格的书写策略,独步江湖,很难找到罩门,但稍稍用点心的人,却不难洞穿她细缝密织的策略防护网,从她的字里行间,隐约可以感觉到她的压抑、修饰甚至是掩饰;很显然她还有「气」,但她不想象其他人那样的气急败坏──换种说法吧,她不想象别人那么的不文明,那么的没有教养:谁听过她骂人带过脏字?
她选择写公开信给胡锦涛声援「冰点」,选择用「文明」这个既抽象又通俗、既高调又低调的名词来当她的攻击武器,这就是她的书写策略,也是她的博弈策略。
她跑到「冰点」上放野火,是个偶然;火烧到跟她一起搞文字起义的革命伙伴身上,她要以火灭火,却是个必然:「我们自己是从那种烂泥巴的博弈环境里走过来的」,「我常常想,为什么我对中国大陆的『气』那么容易就凉了?是因为我对这个地方的情感和承担不够吧?这让我很惭愧」,这是她当初答应替「冰点」写稿的原因,当然也应该是她决定从境外驰援「冰点」的原因。
的确,台湾有许多像龙应台这样年纪的人是从烂泥巴里爬过来的;烂泥巴里藏着警总、文工会、总政战部、新闻局、戒严令与出版法,处处荆棘,遍地诡雷,不伤不死者几希。有过这样经验的人,一旦看见或听闻有人在烂泥巴里「跪着造反」(卢跃刚的话),怎能别过脸转过身,不闻不问不伸手?
中国的今天也许并不全然是台湾的昨天,但中国现在的「全能主义」(totalism,邹谠教授创造的名词)不再那么全能,「高度一体化的整体」逐渐松动,「国家占领社会的空间」日益缩小,却的确有点像昨天的台湾:缓慢的降压,逐步的向民主过渡。对媒体,对李大同、卢跃刚这样的记者,这是变局的序曲,冰裂的第一声。
然而,台湾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乐观的人肯定有,我不悲观,但有所保留。更何况,政治的魔鬼不死,祇是换了一张面具;台湾现在还跪着造反的人虽然没了,站着造反的人也偶而有之,但让人骇异的是,怎么竟然还处处看得到跪着请安的人?向换了面具的政治魔鬼跪安,也向戴着笑铁面的商业魔鬼跪安。
中国要这样的台湾的今天吗?或者说中国在复制台湾的同时又可以不变成这样的台湾的今天吗?
对许多人来说,「冰点」这两个字本来是三浦绫子的代名词,是因为龙应台才让它跟李大同与卢跃刚这两个名字、跟中国媒体与政治这样的现实,产生了新的联结。但当龙应台向胡锦涛喊话「请用文明来说服我」那天,台湾媒体争相报导的却是「龙应台痛批老长官马英九」,争相追问的却是「国青团该不该出个像共青团那样的胡锦涛」,冰点、李大同、卢跃刚通通加起来也不如一个马英九;每个人祇听到「台北权力走廊上打碎酒杯的喟叹」,每个人都在遥望北京的背影自我泄欲。
如果等待的结果是这样的台湾的今天,我相信李大同与卢跃刚大概会摇摇头:「我们还是跪着造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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