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文明来说服我_龙应台【完结】(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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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画布弄干净

  卡尔巴柏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中对追求乌托邦的激进主义者曾经提出警告。引用柏拉图的话,他说,想要建造国家、改造人民的激进主义者「将城邦与人民的性格当作画布」,掌权后「第一步工作就是要将画布弄干净。」什么叫「将画布弄干净」?就是「根除各种现存的制度与传统」,必要时,「以整肃、下放、驱逐、杀戮来进行『清除』」,激进主义的结果,巴柏说,通常是生灵涂炭。

  巴柏在一九四三年所说的话,预告了二十世纪下半叶共产主义乌托邦大实验的惨烈悲剧。乌托邦的信仰者往往也是理想主义者,对于理想的激情,使得他们容易为自己的信仰赴汤蹈火,也严峻要求他人生死以赴。同时因为深信乌托邦目的的绝对崇高,所以采取的手段是否合理是否道德,就不重要;换句话说,目的的崇高性可以批准手段的卑下,可以豁免对手段的怀疑。

  乌托邦往往是一种国家想象,这种国家想象在激进者手中变成一个终极标准,来衡量一切行为的善恶。「凡是对国家有利的就是善的、道德的、正义的;威胁国家利益的就是坏的、罪恶的、不义的。为国家利益服务的行动是道德的,危害国家利益的行动是不道德的。」

  这种道德逻辑,听起来多么熟悉。共产党这么告诉大陆的人民,国民党这么告诉台湾的人民。令人不安的是,把「国家」两个字换成「台湾主体性」读读看:「凡是对台湾主体性有利的就是善的、道德的、正义的;威胁台湾主体性的就是坏的、罪恶的、不义的。为台湾主体性服务的行动是道德的,危害台湾主体性的行动是不道德的。」熟悉吗?这是民进党的今日台湾。在「画布」上不符合这种「文化想象」的,要彻底清除,印上「正确」的符号。而「正确」与否,由党的「文化论述」来定。

  这种逻辑,用巴柏的语言称呼,「就是集体主义的、部落的、集权主义的道德理论」。

  「台湾人」变成图腾崇拜

  王美琇的文章说,「如果『台湾人』是民族认同、公民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综合体,我们必须重新形塑什么是『台湾人』?有关『台湾人』的文化想象是什么?……什么是『台湾人』的精神象征与文化传承?……唯有我们让这股形塑『台湾人』的文化力量,成为社会主流价值,政治力最后才会靠拢过来。」

  使我沈思的是,「台湾人」三个字本身有任何意义吗?「台湾人」比「毛利人」、「菲律宾人」、「日本人」多一点什么天赋异禀吗?为什么说「台湾人」是民族认同、公民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综合体?为什么不说「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或甚至说「对世界第一高楼的迷恋」,而是──「台湾人」?「台湾人」难道已经成为图腾,成为价值符号?

  处理九一一恐怖攻击的纽约市长朱利安尼曾经对他的国家做过同样的提问:「我经常在想,是什么让美国这块土地显得特别?」他的答案是这样的:「林肯曾经说过,判断一个人蕴含的美国成分多寡,不是凭他的家谱,而是看他对美国的理念所信奉的程度……我们不是单一种族,不属单一血统,不讲单一语言。凭借着对民主政体、宗教自由、资本主义,以及让每个人选择支配金钱之自由经济体系的坚定信念,将我们牢牢地拴在一起。由于对生命和法制的尊重,让我们成为美国人。」

  在民进党的文化意识里,判断一个人蕴含的「台湾成分」多寡,却恰恰是看「家谱」、看「土地情感」、看爱不爱「台湾」,而不是看爱不爱「公平正义」、爱不爱「法治人权」。「爱台湾」曾经是夺取政权的手段──作为口号,它有号召力,因为它有正当性:面对国民党长期的而且与台湾现实严重脱节的大中国意识形态,突出台湾主体性是历史的必要,情感之所趋。但是「爱台湾」从口号变成命令,从命令变成国家标准,有如窜出了实验室的科学怪物,开始吞噬它所碰触的一切。一个为矫正国民党的偏颇而用的手段,变成了终极目的本体。而目的又被赋予道德崇高性,去合理化卑下的手段,譬如指控不同意见者为「卖台」。

  「爱台湾」成了掌权者的道德电击棒。

  核心价值在哪里?

  如果在「台湾主体性」的概念之中,被强调的是部落血缘,而民主社会的核心价值──自由的心灵,人权的坚持,对异议的尊重、对法制的遵守、对内部集权的反抗、对弱势的照顾等等,反而被视为次要,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台湾主体性」?如果对抗中国民族主义的霸道,我们所使用的是一样狗血喷头的「台湾民族主义」,台湾的优越性何在?如果在宣扬「台湾优先」的同时,外籍劳工被虐待、大陆新娘被歧视,前线情治人员被背弃,政治不「正确」者被排挤,这个「台湾优先」能被我们的良知接受吗?如果统一无法保障公平正义的核心价值,反而使这些价值屈服在所谓「国家的利益」之下,那么统一为我们所不愿,但是,如果因为台湾独立是一个伟大的乌托邦而在追求伟大的过程中,诚信、正义、公平、宽容等等原则必须被牺牲,那么台湾独立又是为了什么?它难道不是一场自己背叛自己的伟大?

  「台湾人」的定义如果是唯我独尊、排他的,那么我耻为台湾人。「台湾文化」的定义如果是狭隘闭塞、党同伐异的,那么我一定是一个异议者。如果台湾的国家,不论是中华民国还是台湾民主国,变成一个压迫性格的「集体主义的、部落的、集权主义的」政体,那么我就是一个誓死的反对者、叛国者,因为我相信,不容许自由心灵存在的国家,就不配让我爱,不管它的名字是「台湾」还是「中国」,不管它有几斤几两的「土地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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