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文明来说服我_龙应台【完结】(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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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求效率,车子永远走在高架桥或高速路上,而古老的中国为了急切地与国际接轨,总是采取最剧烈的开刀方式,对准老城区一刀切下,开肠破肚。于是走在城市内的交通动脉上,望出车窗,看见的,多半是削了一半的红砖老楼,拆得残垣断壁的庭院,半截横梁,几根危柱,满地狼籍,有如未清理过的带血迹的手术现场,巨大的「拆」字像秘密判决一样,喷在墙头。

  有的城市,我会暗暗决定,再也不回来。有的,那二十分钟的叙述留下几个难忘的片段,记在心里,还想探索,或者,在快速驶过的手术现场,瞥见一点点「手术前」的沧桑的美貌:一条树影幽深的巷子,一排姿态妩媚的老楼,半边隐约的飞檐塔影,一个长满青苔水藻的斑驳码头。吉光片羽略过,但是心里知道;我要回头,要单独地、专注地回头来认识这个城市。

  广州,就在这个必须「回头」的名单上。

  2

  一月二十一日早上,看看窗外的天,灰灰的,感觉沈静,是个「出走」的好天。对一个持台湾护照的人而言,随兴「出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随便在地球仪上挑出一个城市来,多半需要办签证,这一个念头,足以冷却掉任何想「出走」的冲动。

  拿好台胞证,「出走」第一站是湾仔的中国旅行社,办签证。

  第一次办的时候,别人只需要等个十分钟,我却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去问那坐在柜台里的小姐怎么回事,她斜斜地睨着我,似笑非笑地说,「那你当然要等啰,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她的坦白让我吃了一惊。

  每次来都要等得比别人长,大家也就有了默契。小姐看见我来,还说「请坐」,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坐下来,透过玻璃看着她,她也看看我,很安静;但是在玻璃内与玻璃外之间,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空间,深得听不见一点回音。

  3

  火车缓缓开动,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足够温习一下自己对广州的零碎印象:南越王赵陀在广州建宫殿。苏东坡在广州欣赏寺庙。洪秀全在广州拜上帝。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讲课。梁启超在广州写文章。七十二烈士在广州起义。孙中山在广州开会。蒋介石在广州练军。陈寅恪在广州写「柳如是别传」。鲁迅在广州开书店。郁达夫在广州饮茶……

  一番胡思乱想,火车快进东站,才开始翻开手边的旅游小册:

  光孝寺:唐仪凤元年(676年),禅宗六祖慧能在此受戒,开创佛教禅宗南宗之先河。

  我吓一跳:十五年的深藏,风动幡动的哲学辩论,菩提树下的剃度,竟是在广州吗?为何在历次的广州行中,无人提及?再看下一则:

  华林寺:梁武帝大通八年(534年),西竺高僧达摩乘舟至广州,在此登岸,并建茅舍。

  只有短短两行字,却重如千钧,我心跳得厉害。曾经在西安碑林看明朝风颠和尚画的「达摩东渡图」,也约略记得「祖堂集」(952年)里叙述的梁武帝和达摩对话的机锋:

  武帝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廊然无圣。帝曰:对联者谁?师曰:不识。又问:朕自登九五已来,度人、造寺、写经、造像,有何功德?师曰:无功德。…

  菩提达摩与政治人物话不投机,北上黄河,面壁九年,然后有慧可的「断臂立雪」的传奇。「楞伽师资记」里慧可的话曾经令我彻夜清醒,难以入睡:

  吾本发心时,截一臂,从初夜雪中立,直至三更,不觉雪过于膝,以求无上道。

  原来达摩一苇渡江,禅宗初始之处,也在广州,为何无人告我?

  旅客都走光了,光孝寺,华林寺,我边念着名字,边提起背包跌跌撞撞下车, 踏进广州,已是暮色沉沉。

  4

  早晨的珠江带点雾意,好像那江水还没醒过来。我放弃早餐,背起背包奔出爱群酒店。站在长堤大马路斑马线上,车辆不让人,根本过不了街。转身将背包里的地图取出,决定了路线:江在南,寺在北。先去十三行看老建筑群,再回头沿海珠路往北走。

  过了马路,将地图放回背包,发现背包的拉链大大地打开,里面是空的。我停下脚步,看看周边的人,一个乞讨的孩子,三个发广告传单的青年,药店前倚着闲闲的店员,几个过路的男女。这是一个城市的街景,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

  我几乎是踩着云雾走回酒店的,心里想的是:台湾护照、台胞证、香港出入境许可、香港身份证、台湾身份证、德国出入境许可、德国和台湾驾照、不同银行的信用卡……都没有了。而且,我身无分文。

  走遍了全世界、穿过无数国界和边境的人,马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一个失去了身份证明的人。

  要是哪一个朋友在此刻出现,我一定抱头痛哭给他看。

  两个基层警员倒是五分钟之内就来到酒店,但是到了派出所,一个警员却花了九十分钟的时间做笔录。笔录,其实只有那三百来个字,抄下我已经写下的失窃项目。我以为他会立即「办案」,譬如说,管区警员可能熟悉那一区的窃盗集团,会试图联系;譬如说,路口和酒店都装了监视电视,马上把出事时段的录像带调出来检视;譬如说,询问酒店的工作人员,追查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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