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不苦旅_马伯庸【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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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开着开着,不知不觉居然进了山,开始走起盘山道来。山峦起伏,拐弯比直路多,四面山势不高,但角度刁钻,浓郁的绿植把你前进的视线遮挡地严严实实。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刚才那一路过来,全是坦荡平原,无险可守。只有这里才有崎岖山势,换了我是刘循和张任要伏击庞统,肯定会让部队前突到这里来,有地利之倚,断然不能让他杀到城下。

  不过在解决庞统之前,我们得先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很想问路,可是做不到——沿途房屋挺多,可是一个人都没有,非常安静,就像鬼屋一般。我们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很久,慢慢发现车子居然开始爬坡上山了,这绝对有问题!我们惊慌地慢慢把车子倒出来,调头离开,不知不觉走到一条小水坝边上。

  忽然同伴激动地挥舞手臂,我们随他指示看去,看到对面一个老大爷开着辆小摩托徐徐过来。我们拦住老大爷,问他庞统祠堂在哪里。老大爷挺热情,用浓重的川音说:“你们往前走,能看到一个宝峰寺,再往前一直走到毛屎垭口,就离白马关不远喽。”

  “您说什么?”我怀疑我听错了。

  “毛屎垭口。”老大爷重复了一句。

  我们都沉默了,忽然黄二通大喊:“没错!导航仪上有这个地名!”我们凑过去一看,还真有这么个地方。老大爷乐呵呵地一挥手,走了。

  老大爷说得没错,我们过了宝峰寺,果然很快抵达毛屎垭口,在那里看到了白马关的指示牌。那感觉,真像是久旱逢甘露啊!我们四个眼泪哗哗的,从来没觉得“毛屎”二字如此动人。在垭口边上还有一个自行车越野俱乐部,几个全副装备的骑手在路边看着我们,好像看着一群白痴。

  接下来的路就很好走了,都是坦荡大道,我们一口气开到了白马关前。白马关是一座挺标准的古代关楼,城楼不高,但修缮得很好,既干净又有点古朴凝重的味道,对面立一座石制牌坊,上书三字:“挂镜台。”关楼与牌坊之间有一片青石板广场,安静无人。时值阴天,云层低沉暗翳,配着关楼“白马关”几个苏轼所书斑驳大字,颇有几分忧郁寂寥的气氛。庞统祠墓,就在关楼之后。

  我们过了城楼,请了一位解说员。听了解说,我才知道这个关楼大有来头,属于剑南五关——金牛道上从北到南一共有五道关隘:葭萌关、剑门关、涪城关、江油关和白马关,这里是最后一道。

  而白马关这个名字的来历,也帮我澄清了一个关于三国的疑团。《三国演义》里写到落凤坡这段,说刘备上阵前把自己的白马换给庞统,结果张任以为骑白马的是刘备,下令万箭齐发,可怜庞统不及出闪,死在了落凤坡。我一直以为,白马关这个名字,是后人根据《三国演义》改的。今日方知,这里本不叫白马关,而叫绵竹关,因为古绵竹城就在附近。后来隋代改为鹿头关。一直到了唐末,王建借刘邦骑白马的典故,改为白马关。

  我又现场查了一下元代的《三国志平话》,里面并没有白马落凤坡这段情节,书中庞统打雒城,是被刘璋的侄子刘珍直接射死在城下。也就是说,落凤坡这段故事,肯定是罗贯中根据这个关名原创出来的。有些资料说王建是根据庞统换马的事才改此关名,显然是弄反了因果。

  这一路上,在广汉看到了金雁桥,在德阳看到了白马关,这些小地名小细节都出现在了《三国演义》里,可见罗贯中是真下了功夫搜集资料。能在这里看到《三国演义》的演进过程,倒真是意外之喜。

  一进关门,旁边堆着好几副拒马栏,当是新造,再往前走,眼前是一条凹凸不平的古道,两侧修起供步行用的木质栈道,外夹石垒的胸墙。古道由平石砌成,裂痕斑斑可见,其上青苔鲜明,古意盎然,就是沿途插的旗帜有点倒胃口。导游说这就是金牛古道的遗迹,还让我们去看路面,上头还有一道浅浅的车辙痕,说这里就是当年诸葛亮用木牛流马运粮时留下的痕迹。不过我对此略存疑,要在石面上留出这么清晰且不间断的车辙痕迹,得需要大量独轮车精确地沿同一个车辙印反复碾压才行。独轮车又不是火车,行走轨迹能做到如此精准么?

  尽管我对车辙有疑问,不过这条金牛古道肯定是真迹无疑。站在道旁闭上眼睛,我能想象无数民夫在金牛道上挥汗如雨地推车行进,前后都望不到尽头,绵延如蚁行。后勤官员一脸严肃地督促着,不时看着天色,唯恐耽搁了运抵的时间。我们尽管还未踏入北伐的主战场,但已经能感受到战争的脉动。

  可惜古道只保存了这么一截,很快就走到头来。前方是一个清代石牌坊,毁于“文革”,转过角去,就来到了翠柏掩映下的庞统祠。庞统祠的正门涂成了赭色,颜色发暗,门楣未做修饰,隐隐透着股阴郁的气质。这可以理解,诸葛亮功虽未成,好歹名就;庞统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典范,一肚子的委屈和不甘无从诉说,就连祠堂都沾染上了这种情绪。

  大门正中挂的是“汉靖侯庞统祠”。区区六个字,蕴含的信息量却很大。

  “汉”字写得很准确。三国景区和影视剧最经常犯的错误,就是让蜀国在旗号和文书上带着“蜀”字。蜀汉虽然偏安一隅,可自认汉室正统,绝不会打出“蜀”的旗号,把自己降格为割据势力。只能称“汉”,汉丞相诸葛亮,汉靖侯庞统,汉昭烈帝刘备,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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