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个小人物的心灵史_强婴【完结】(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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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我和汤丽娟、毛亚亚、程珊珊都在帮忙。站在医院的过道里,那些移动的病床在身边穿梭,会觉得办公室的那些鸟事与自己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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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只有当我坐在人事处的办公室,向他们讨丁宁的那张正科级的“调研主任”聘书时,我才会觉得那些鸟事像口香糖那么粘身,当然其前提是因为你执著,它就粘乎。

  对于丁宁的聘书,我体现了令自己也纳闷的执著。我想,我一定能办成这事。

  这事被钟处知道了,他对我说,太官僚主义了,不就是一张纸吗,人家都要不行了,人事处让他高兴一下,有什么不可以,这是善事啊。

  他就卷着袖子和我一起上人事处,他在人事处生气地拍桌子。引了很多人来看。

  后来,人事处终于把那张纸给了我们。

  钟处拿着那张聘书,轻轻拍了拍,他说,丁宁运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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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宁的言语能力在一天天衰弱,我已经听不太清他的话了。每当他有清醒的片刻,他总是抓我的手,我知道他在想对我说“谢谢”。我对他摆手。我想起我刚进单位那天,他拿着一把大刀,把腿架在走廊扶手上在晨练,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我,他指着我的沙滩裤说——“呵,这样穿,在这幢楼里太招摇了”……

  丁宁去的那天,天气酷热,医院窗外蝉声一片。

  他弥留之际,呢喃而语。他留给我最后的话语是:做人别太认真别太认真。

  我看着他无声息了的脸泪流满面。他穿着一身棕色的新西装。在四周的哭声中,我把他枕头边那本正科级“调研主任”的聘书悄悄放进了他的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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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宁走了。我又重归按班就班的办公室生活。

  每天,从早上跻身于上班人流中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充满了厌倦。

  在车水马龙中,在城市的晨曦中,我常会想起丁宁弥留之际留给我的话语,这使我感觉复杂。因为我知道,我与多数人一样,从来就是一个认真的人,我们从孩提起所置身的价值教育体系里,没有“不认真”的结构,否则我们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想法、迷惑、不适和抱怨,而现在我得告诉自己别太认真,这样才能心情轻快,才能不和自己过不去?但我知道,我告诉自己这些也未必管用,因为要学会它,同样需要能力和耐性,你同样也会不好受。

  每天置身于上班的人流中,我仿佛一眼就能望到那幢楼里我的那只位子,那是我的归宿,心烦的起点。从我置身的大街上望过去,我每天在其中的演出,平庸寻常循环往复,有时我在不爽,有时候我在偷乐,有时我在接招,有时我在发力,是非含糊,荣辱暧昧,从这个角度看,我所置身的场景,我身后的机关,我演绎的悲哀是对的,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我的算计和我的快乐也有它的道理,我的无措和惶恐更是合乎情理,这舞台仿佛蕴含无数交锋,但又好像毫无冲突,什么都是对的,哪一个角度都有存在的理由,哪一场纷争都有它的逻辑,哪一阵东风压倒西风都是因果,哪一阵西风断送东风都是必须。这演出好不好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演着演着就不开心了。

  每天在奔向厌倦的路上,我想,关于体制,“我不开心”能不能成为一个理由?

  每天,坐在办公室里,面对那些琐事和角色的循环上场,我想,一代代人在体制中的不爽轮回,“我不开心”能不能成为一个厌弃的依据?

  每天,走在楼道上眺望向上延展的楼梯,我似乎看到了我后面所有阶段的爱怨环节,比如,我34岁的时候,敏感于被踩被挤被轻视,经历百般滋味,搏到助理或者副科,但它还没完,40岁(正科)、45岁(副处)、50岁(正处)所有的情绪还将他妈地一遍遍地重演,它们是不同平台上的同质化继续操练,包括其间的郁闷、自艾自怜、算计、提防和尊严……我烦了。

  每天,站在办公室的窗台边,看着远处楼宇间的云朵,我会想起丁宁,我想,有没有哪一个年代的青春,其对手是那么琐碎的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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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宁的妈妈和老婆来办公室收拾丁宁的东西。

  这两位女人,把丁宁的杂物一点点装起来。老太太把丁宁留下的一叠饭菜票交给我,她说,这个带回去也没用。

  我不要,我说,我不要,你留着,也是点纪念,你儿子在单位用它打饭呢。

  这个来自乡村的老人突然失声痛哭,她说我从来没来过他上班的地方,我在这里看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就觉得他一定过得很苦。

  她在办公室里痛哭,她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儿子可能过得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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