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间发生了矛盾怎么办呢?她告诉我:"那很简单:谈判。"
后来我也翻了一本那女士所喜欢的台湾漫画。把夫妻关系定位为战争状态,画得麻辣烫,很好玩。确实,人性中有那类的存在,将其揭橥,或引人戒惕,或劝人隐忍,或竟令人在一笑后反觉"王致和豆腐最最香",自有其功德。这样的漫画可以说是与丰子恺的漫画互为补充,旧的不过时,新的不多余,人性从两面甚至多面流溢出来,都算得是小康一族的灵魂写照吧。
但是,为什么丰子恺式的哀愁,不能在若干新的小资产阶级或者说中产阶级的灵魂中氤氲呢?那真是一种过时的情愫吗?
我这一代人,青年时代所受到的告诫之一,就是必须"克服小资产阶级思想感情",而"淡淡的哀愁"即其中经常会被点到的"不健康情绪"。到"文革"起来之时,那"小资产阶级"也就跟"大资产阶级"画了等号,"淡淡的哀愁"也被上纲为"反动情绪"了。"文革"中上海率先被揪出的"反动文人"就是丰子恺,这事很让当时才24岁的我暗暗(哪敢公开)吃惊,因为我一直喜欢看他那些"满山红叶女郎樵"的漫画,以及他的《缘缘堂随笔》,觉得他真是一个与政治无关的散淡文人,充其量不过是介乎"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不革命"的中间人物罢了。这样的人物你可以督促他加强思想改造,以进入革命行列,何必大张旗鼓地将其当做那么大的一场政治风暴的大靶子呢?作为"文革"大风暴前奏的对电影《早春二月》、《舞台姐妹》、《林家铺子》、《北国江南》的大批判,其中也包含着对人际温情、对"淡淡的哀愁"的残暴鞭笞,《舞台姐妹》被当做"反面教材"放映时,银幕上伴随着凄美的画面,响起"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的唱词,我拼命警告自己"这可是五彩斑斓的大毒蛇",却还是忍不住从心底旋出丝丝缕缕"淡淡的哀愁"。
"文革"后有幸与陈荒煤前辈相识,他正是上述几部"大毒草"电影的"罪责人"。那些电影虽然各有编导演员等参与创作的人员,但他当时是文化部负责电影生产的副部长,也确实为这些"毒草"的"出笼"煞费苦心(草是植物,何以要用"出笼"喻其凶险,我至今茫然,但"毒草出笼"一度是最流行的正规政治语汇,故仍沿用),为此他不仅饱受批斗之苦,还身陷囹圄数年。陈荒煤原名陈光美,曾是位小说家,第一个集子题名《忧郁的歌》,可见那时他是颇有小资情调的。但他后来投奔延安,努力地改造自己,名字改成了陈荒煤。他最后一篇小说题为《在教堂里歌唱的人》,刻意断绝忧郁,但可能是觉得小说这形式还是容易让自己陷于"软情绪",就此"红盆洗手",一心一意当起了"文艺战线的组织工作者",也就是革命的文化官员,在"文革"前一直当到全国电影生产的总管。他自以为思想感情已经改造得相当地"布尔什维克化"了,并且在工作中也否决了若干认为是"思想感情不健康"的电影,可是,没想到他批准拍摄的上述电影,有的根据烈士作品改编,有的根据现代文学史上有定评的作品改编,有的编剧是老革命,有的素材取自左翼戏剧运动,按说就是有些抒情成分,含有些人情味儿,也该都不姓"资",却一朝全被打翻在地,还"踏上一万只脚",被指斥为是反革命的特大毒草。
陈荒煤"文革"后平反复出,以很大的热情投入改革开放洪流,他支持"伤痕文学",对我的小说《如意》改编为电影,他不仅支持,还为编剧和导演提供了细致而内行的指导。当有人怀疑拍摄《如意》是"为抽象的人道主义张目"时,他站出来为我们年轻一代撑腰,这都令人感动。但就是他,有一天对我说:"我最见不得淡淡的哀愁。"当时我想,他的确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淡淡的哀愁即使算不得什么良好的思绪,也确实不必人人时时都有,更不必在任何一部文艺作品里含有,但又有什么"见不得"的呢?后来我进一步深想,他的一辈子处在不间断的思想感情的改造中,小资产阶级感情,特别是其中那最易暴露出来的"淡淡的哀愁"这只"马脚",让他吃尽了苦头,也终于让他意识到那是与革命事业格格不入、必须像战胜病毒一样加以消灭的。
荒煤前辈在上世纪末因病去世。可惜不能与他详细探讨关于"淡淡的哀愁"这一人类共有的情愫了。
说是人类共有,不用举更多的例子。前些天传来的消息,法国女作家萨冈仙去。萨冈的成名作就是《别了,哀愁》。哀愁,无论是拥抱它还是告别它,那肯定是人类共有的一种情绪。哀愁与人类的总体生存状态有关,更与人性有关。革命家尽管为了社会公正去进行革命,却大可不必将哀愁、特别是淡淡的哀愁,这人类的固有情愫,当做革命的对象,大加挞伐,加以杜绝。
我20年来一直珍藏着一本小书《中国散文44篇》,是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1983年编的,封底上印着"内部学习资料",后来不知道是否正式出版了。这本选集所选的44篇散文确实都是精品,从上世纪20年代一直选到80年代,当然,前半世纪的所占比例很大。编选者强调,那只是因为那些文章"不好找",我读这些篇什,却感觉到,编选者是在有意无意地帮助读者去找回那些被极左、特别是"文革"所荼毒、抛弃、遮蔽的美文,这些美文题材各异、手法多样,作者的理念与情趣多元,但是,我一再细读之中,却发现这些不同的作者的不同文章里,却常常氤氲出一种相通的情愫,比如:1923年宗白华在《我和诗》里说之所以喜欢泰戈尔的散文诗,是因为"他那声调的苍凉幽咽,一往情深,引起我一股宇宙的遥远的相思的哀感。"俞平伯在《清河坊》里写道:"我们试想:若没有飘零的游子,则西风下的黄叶,原不妨由它的花花自己去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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