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的是,16年过去,我期待的"螺旋形上升到新水平"的"淡淡的哀愁"并没怎么冒头更没有大为风行。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已经将"四个一"的生活状态朝"四个二"提升的白领女士,她的自言"典型",就说明着这种情愫即使在最应该具有的新兴小资产阶级或者说中产阶级又或者说是小康人士或成功人士或先富一步的人群里,仍颇稀缺,行情并未看涨,这确实是个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
过去在我们社会里,包括"淡淡的哀愁"在内的"小资产阶级感情"或者说"小资产阶级情调"之所以贬值甚至被判定为负面的毒物,是来自极左的意识形态和"反右"、"文革"那样的政治运动,而现在这方面的压抑已经基本上不复存在,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因素使得人性深处的这一潜流,不能坦然地涌溢到表层,并在社会文化情绪的总构成里,获得足够的份额呢?
我想到的因素,首先是市场经济下的激烈竞争。我们在市场经济方面有补课的情势,而且有点恶补的味道,当然我们是在搞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谁也不愿意把西方历史上和时下的市场竞争的那些弊端引进。我们都记得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法国文豪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评论,他们一方面指出这位作家政治立场的反动——他是站在没落贵族的立场上反对工业革命所引发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突飞猛进,但同时又激赏这位作家对资本主义积累初期那种乱象的揭露入木三分——他写出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人际间那些温情脉脉的面纱如何被一一粗暴地撕破、人性的黑暗面如何汹涌地奔流出来。是否我们虽尽力避免,而且也确实避免了若干市场经济的弊端,但在维系人际的温情、特别是维系人心的软和度上,却还是很遗憾地留下了不小的疏漏?
我的调查研究毕竟不够,抽样做个案分析也难,即如那位能跟我喝下午茶聊天的白领女士,尽管最近也还跟我通过电话,态度十分友善,甚至表示愿意再跟我探讨淡淡的哀愁问题,但她和夫君以及他们那个社会群体的人士,可以说是每天都忙得四脚朝天,睡的是昨天的觉,花的是明天的钱,视生活为明争,视人际为暗斗,事事讲究的是可量化的"效益",哪里真能拨宝贵时间和论价出让的精力,来配合我做这种"难以上市"的"高雅研究"?
但无论如何,我心中却总还是有一种企盼,那就是向所有愿意听我提问的人士提出这个问题:你有淡淡的哀愁吗?并期待着有所反应。对于实在没有工夫跟我细讨论的人士,那我恳请他们至少能以画勾方式,来简答以下问题,我想我总有办法回收这些答卷,并把我早已开始的关于"淡淡的哀愁"的研究进行到底。
下面就是我的问题:
你听说过或读到过"淡淡的哀愁"这个提法吗?
□听到过□读到过□以前从不知道
你觉得自己曾有过淡淡的哀愁吗?
□似乎有过□肯定有过□从未有过
你对淡淡的哀愁的直感是:
□感到肉麻、起鸡皮疙瘩□觉得有种诗意在里面□陌生、可疑□是精神贵族的奢侈品、无病呻吟□没反应
你对淡淡的哀愁的理性判断是:
□很可笑□很无聊□很糟糕□莫名其妙□能理解□可包容□很美好不可或缺
以下的哪些文艺作品里,你认为有淡淡的哀愁:
□鲁迅的小说《祝福》□巴金的长篇小说《家》□电影《红高粱》□电影《霸王别姬》□电影插曲《让我们荡起双桨》□校园歌曲《同桌的你》□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昆曲《牡丹亭》□芭蕾舞剧《天鹅湖》
你觉得那些一定程度上能掌握你命运的人士,他们能有淡淡的哀愁(不一定让你直接感知到),对你而言是:
□有好处的□有坏处的□无所谓的
你觉得你的配偶,以及其他最亲近的人,如果一点也没有淡淡的哀愁这一情愫,你会:
□失望□庆幸□无所谓
你认为人性深处都会有软和的情愫吗?
□不□是的□无法确定
以下这些与淡淡哀愁接近或相联的情绪,哪些你曾产生过:
□惆怅□伤感□忧郁□怀旧□喟叹
如果时下的中国淡淡的哀愁这一情愫在中产阶级里面首先风行起来,然后多少影响、渗透到强势与弱势的两头群体里,你认为是:
□有利于促进社会亲合□无利于促进社会亲合□有害于促进社会亲合□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你认为在以下哪种情况下,应该自觉地将淡淡的哀愁一类情绪压抑收敛:
□外敌侵入国土□面对贪官污吏□置身激烈的竞争、面对竞争对手□想到背叛自己的人时
你认为对淡淡的哀愁做一番探讨是:
□必要的□吃饱了撑的□有害的□不可能有解的□可笑的□可耻的
好,我终于完成了这篇文章,谢谢你耐心地读它。
献给新冬第一片雪花的絮语
尽管有着对春草的企盼,我却愿把絮絮的心语献给新冬的第一片雪花,因为我深知北方大地惟有经过瑞雪的滋润,才更利于第一针绿芽鲜碧地萌生。
常有采访者问我:你对自己哪个作品最满意?一般取巧的回答是:对已经写出来的都不甚满意,最满意的可能是即将发表的或正写作中的。我却要坦率地说,我自己最满意的是由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一版、2004年第二版的长篇小说《四牌楼》。我以后可能再也写不出超过它的小说。也常有记者问我:你的小说是否属于"京味文学"?我总这样强调:我不刻意追求"京味",尤其不刻意去展现所谓的"老北京味儿",我的小说所展现的,从时间来说更多的是现在时;从人物来说,我总是要发现在这个空间里面出现的新的生命现象,我对这个关注得更多。我不是一个专门去写比如说"八旗子弟"、写老北京的老风俗,不是这样一个作家。这些东西作为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生活资源、写作资源,我也加以利用。但在我的舞台的这个灯光所照亮的主要的人、主角,是一些新的生命。我现在写下这些文字,不是想总结什么写作经验,我是想梳理出自己的人生态度——我知道自己是有极限的,支撑我继续往下跋涉的不是新的制高点,而是对新生活新生命不衰的观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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