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西是开放的空间,到处是革新的足音。但是朴素、浅显、本原而且似乎属于细枝末节的启发性知识,仍然具有魅力,比如洪昭光教授的养生讲座,会把许多人从对宏大的前提、深奥的理论、神秘的功法、玄妙的偏方的盲目迷信中一下子解脱出来,原来要想健康长寿,首先要像少年人先知道自己有多少颗牙齿一样,把自己是怎么回事弄清楚。当然,当前的社会,尤其需要不仅弄懂自己,而且还要弄懂他人,弄懂群体,弄懂时代,而所有的弄懂都必须从最朴素、浅易的起点上自觉地及早入手,“别临时摆动舌尖”。那天一位沾亲的白领丽人来对我喟叹:“原来我算起来自己朋友不下几十个,现在身陷困境,才发现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而且,她以前被我排在朋友名单的很后面……”我听了回味了许久。是的,比如“谁是我真正靠得住的朋友”这样的问题,也得从最朴素、浅显的基点上,去加以求解。
香槟玫瑰
沙尘天气,心理上的不快超过生理上的不适,给朱大哥打去电话,以一句“找到香槟玫瑰了么”开头,闲聊中舒坦了许多。
朱大哥在阳台上盆养了许多品种的玫瑰。头一回应邀去他家观赏那些玫瑰,我惊叹:“世上最美丽的玫瑰,莫过于此了!”这话本很夸张,朱大哥脸上却并无谦容,只是说:“还差一种香槟玫瑰。”啊,我想起来,多年前报上曾有关于林青霞终于披上非戏装的婚纱的报
道,娶她的美籍华裔富商邢李源从全世界花卉市场预订的香槟玫瑰,在婚礼那天纷纷空运到他们豪宅,堆满了整整一个游泳池!我说起这事,朱大哥淡然一笑:“堆砌无美。我只想得到一株香槟玫瑰。一株足矣。”据朱大哥形容,香槟玫瑰的色彩极其独特,就是香槟酒那样的颜色,而且,其气味也类似香槟酒那般淡雅缥缈。有回我提了两瓶国产“小香槟”去他那里赏花,他笑告我这种酒应该叫作“仿香槟”,真正的香槟酒只产在法国东部一小部分地区,香槟本是地名,离开那块地方酿出的酒怎能充数?2000年我第三次去法国,去了属于香槟地区的兰斯,参观了该处一座历史悠久的酒厂,回来给朱大哥带去一小瓶地道的香槟酒,他非常高兴,马上就让我起出塞子,带气沫的酒液喷出来时,他快活得搓指打榧子,连说:“真像香槟玫瑰开放的一瞬!”我跟他道歉:“本想为您求一段香槟玫瑰的枝条,拿回来供您扦插,可是您也知道,未经检疫的外国植物是不能随便携入国境的……”他引我到那玫瑰花盛开的阳台上共品香槟酒,从漏斗形雕花高脚玻璃杯中啜着酒液,脸上的微笑正如我所想象的香槟玫瑰那般优雅,他对我说:“在国内也有可能找到,过去一些西方传教士带进来过,并且早已本土化了,只是比较稀罕难找罢了。”
这天跟朱大哥电话闲聊,我说:“您一直保持寻觅香槟玫瑰的情怀,这是不又是一个这样的例子:追求的过程比追求的结果更甜美?”他笑答:“这个感悟不算新鲜了。记得你写过一篇《只因缺个杈》,说有位老兄收藏了一把明代太师椅,就缺个杈儿,他寻来寻去,寻到配上了,反倒生活失去动力了……我要是寻到了香槟玫瑰,扦插活了,我的生活会更有动力、更精彩哩!”
我想到朱大哥中年丧妻退休多年,子女漂洋过海奋斗无暇只在节日致电问候,他独守空巢与玫瑰相守,却能保持如此健康的心理状态,必是心中有更深的感悟,便向他求教:“现在窗外昏黄一片,历年来的不顺心事竟接二连三涌上心头,怎么才能消除这些堵心的杂碎啊?”他先问:“你现在看得见太阳吗?”我说看得见,被沙尘遮蔽得失却了应有面目,他就说:“你一定是不由得要去联想到许多的糟心事,甚至去进入沉重的思考,要不得!你现在再仔细观察一下,用最纯朴的眼光看,把你的直觉说出来。我这里看出去的直觉,是太阳活是一只橘子,剥了皮,里头的橘瓣不知道是酸是甜?”这话把我逗笑了,我再朝窗外望,跟他说:“依我看来嘛,倒更像一只柠檬,也不知切成薄片沏杯柠檬茶,味道醇不醇?”两人就在电话里笑成一片。
朱大哥和我都不是只顾个人找乐的人。今年春天,他自愿去参加了报社组织的植树活动,我写了一篇畅谈环境保护的文章,但是我们在交谈中达成了共识,就是千万不要以忧国忧民自诩,动辄在心里凝上一个沉重的疙瘩,比如面对这沙尘天气,一味地怨天尤人、闷然悻然,那就把正气也化为戾气了。人生多艰,世道多变,个体生命置身其中,调理好自己的心理、心情、心绪、心态非常重要,而手段之一,就是责任性大思考之余,常给自己一些放松性的小思考甚至暂不思考。鲁迅先生曾说过这样的意思:如果连一家人切西瓜分食的时候也
必得有“列强瓜分我国,凡我同胞奋起抗战”的大思考,那么西瓜是永远无法吃的了。朱大哥的向往香槟玫瑰,与他的社会责任感无关,但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他的这一私人小情趣,却能使他成为一个更易于与他人、群体、社会乃至人类亲合的活泼生命。香槟玫瑰,你在哪里?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那美酒般的芬芳,已然氤氲在朱大哥胸臆。愿我,还有更多的人,也能在对各自那“香槟玫瑰”的追求中,用朴素、本原的小乐趣,化解掉心中淤积的夸张性焦虑,以健康的心理,面对这还存在着诸多不足的世界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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