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事情,听大人们有那样的议论,想起自己也同邻居女孩子玩过扮新郎新娘的游戏,竟然也拾起石块朝悬崖下奋力掷去,把握不好投掷的重心,身体的姿势从旁看去就更惊心动魄了。
还记得那天母亲的身影面容。她紧靠着路段里侧的峭壁,慢慢地走动。她一定后悔转到那段路以前没能牢牢牵着我的手,把我控制在她身边,她自己往前挪步,眼睛却一直盯在我身上。我顽皮地蹦跳投掷,不住地朝她嬉笑,呕她,气她,悬崖边缘就在我那活泼生命的几寸之外。事后,特别是长大成人后,回想起母亲在那段时刻的神态,非常惊异,因为按一般的心理逻辑与行为逻辑,母亲应该是惶急地朝我呼喊,甚至走过来把我拉到路段里侧,但她却是一派沉静,没有呼喊,更没有吼叫,也没有要迈步上前干预我的征兆,她就只是抿着嘴唇,沉静地望着我,跟我相对平行地朝前移动。
那段险路终于走完,转过一道弯,路两边都是长满芭茅草和灌木的崖壁了,母亲才过来拉住我的手,依然无言,我只是感受到她那肥厚的手掌满溢着凉湿的汗水。
直到中年,有一天不知怎么的提及这桩往事,我问母亲那天为什么竟那样地沉静。她才告诉我,第一层,那种情况下必须沉静,因为如果慌张地呼叫斥责,会让我紧张起来,搞不好就造成失足;第二层,她注意到我是明白脚边有悬崖面临危险的,是故意气她,尽管我不懂将生命悬于一线是多么荒唐,但那时的状态是有着一定的自我防险意识与能力的,一个生命一生会面临很多次危险,也往往会有故意临近危险也就是冒险行动,她那时觉得让我享受一下冒险的乐趣也未为不可。我很惊讶母亲那时能有第二层次的深刻想法。
母亲去世快20年了,她遗留给我的精神遗产非常丰厚,而每遇大险或大喜时的格外沉静,是其中最宝贵的一宗。我写第一个长篇小说《钟鼓楼》时,母亲就住在我那小小的书房里,我伏桌在稿纸上书写,母亲就在我背后,静静地倚在床上读别人的作品。我有时会转过身兴奋地告诉她,我写到某一段时自我感觉优秀,还会念一段给她听,她听了,竟不评论,没有鼓励的话,只是沉静地微笑,而且,有时她还会把手头所读的一篇作品的某些内容讲一下,那作品是一位同行写的,我没时间读,也并不以为对我有什么参考价值,不怎么耐烦听母亲介绍,母亲自然是觉得写得挺好,但她也并不加些褒扬的话语,她就是沉静地给我客观讲述,毫不 罗嗦,具有点穴的效果。后来《钟鼓楼》得了茅盾文学奖,那时母亲已到成都哥哥家住,我写信向他们报喜,母亲也很快单独给我回了信,但那信里竟然只字未提我获奖的事,没什么祝贺词,但语气沉静地嘱咐了我几件家务事,都是我在所谓事业有成而得意忘形时最容易忽略的。
2000年第三次去巴黎,又去罗浮宫看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在众多的观赏者中,我忽然产生了一个非常私秘的感受,那就是蒙娜丽莎脸上的表情并不一定要概括为微笑,那其实是神圣的沉静,在具有张力与定力的静气里,默默承载人生的跌宕起伏、悲欢聚散、惊险惊喜。那时母亲已仙去12年,我凝视着蒙娜丽莎,觉得母亲的面容叠印在上面,继续昭示着我:无论人生遭遇到什么,不管是预料之中还是情理之外,沉静永远是必备的心理宝藏。
楸树花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北京很难见到楸树。这是一种容易栽培、而且可以笔直生长到20米高、顶部形成一柄大绿伞的树木,无论作为庭院树还是行道树,它都非常适宜。我在北京老宅里,见到过用楸木雕刻的垂花门以及制作的太师椅,还听说这种木材特别耐湿,雨淋水泡都不会变形。但我对楸树形成特别深刻的印象,则是上小学时。有一回跟妈妈、姐姐走到隆福寺的一棵大楸树下,我抬头一望,高兴地叫了起来:“哈!多大的牵牛花啊!”已经上中学的姐姐就抢着告诉我:“不是牵牛花,是曼陀罗花!”妈妈笑了,蔼然地告诉我们:“牵
牛花和曼陀罗花都是草本植物,哪儿会开在这高大的乔木上。不错,这花看上去确实有点像它们,但你们仔细多端详一会儿吧,看清楚了吗?它张开的花顶像是两片对称的嘴唇,牵牛花却像浑圆的喇叭,而曼陀罗花则像个漏斗。这是楸树花。很好看,不是吗?”
隆福寺这个地名现在还在,而寺庙已荡然无存,那株大殿旁的楸树,也不知捐躯何处。我对那株楸树,特别是初夏它枝叶间簇簇淡红的双唇花,却永难忘怀。还有一个难忘的原因,是在那棵树下,我挨过打。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都要穿过隆福寺去上学,另外不少同学也如此。那时隆福寺的殿堂大都兼作库房,通道旁都设满摊档,是个每天都营业的百货市场。放学后,跟一群男生在寺里跑来跑去,看热闹、做游戏是最开心的事。班上有个男生,脑壳较小,两只招风耳却很大,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差,退学到寺里摆摊卖袜子。有一阵,我们还在上学的男生,由个头最大的“铁拳”领头,放学后总要到那袜子摊前骚扰一番。铁拳当然是个绰号。班上男生大都有绰号,并且公开喊来叫去。男生也偷偷给某些女生取绰号,只是不敢公开当面使用。大多数绰号并不怎么难听,我有时也就随着叫。但“铁拳”给那卖袜子的同龄人取的绰号发音是“比基多耳”,意思是比男人裤裆里的那东西多两只耳朵,他往往离袜子摊很远就开始怪叫,不少同学应和着,还非要人家答应他。我跟铁拳他们一起玩藏猫猫、拍洋画儿、弹玻璃球什么的,都挺自如,可是到袜子摊起哄,就不大愿意,至于叫人家那样的绰号,心里就更梗着一道堤坝了。记得在那么一个夏天,“铁拳”发现了我坚决不跟着叫那绰号的行径,就逼到我跟前,非让我也那么呼叫。当时他怎么想的,我至今难以透解,但在我来说,却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叫不出口。“铁拳”把我身子推到楸树粗大的树干上,揪住我的脖领,怒吼,逼我叫,我被迫仰头,恰好看见簇簇盛开的楸树花,妈妈的面容叠现在那些花朵上,我就气喘吁吁地告诉“铁拳”:“我妈妈不许我骂人。”他鄙夷地朝我咧嘴,骂着粗话,顺手用他那铁拳重重地击了我腮帮一下,我嘴里立刻有了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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