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纪说:“主意倒还没改,可是不如以前那么坚定了……”已经33岁的小纪遂跟我开启了心扉。他说,大概从25岁开始,他对酒楼饭庄门外往新郎新娘身上抛撒花瓣的场景就开始敏感起来。头一个阶段,他是既羡慕又畏惧。畏惧什么呢?当时懵懂,现在弄清楚了,是自己心性不成熟,害怕进入成年的生命时段,那些花瓣一落到头上身上,就意味着许许多多的义务、责任压了下来,自己从一个自在人,一下子成了别人的丈夫,可能还会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原来的父母以外,又凭空添了岳父岳母,自己这边的亲友而外,还要应付妻子那边的亲友,一加一的结果竟会是一个庞大的数目!第二个阶段,是冷漠而伤感。冷漠意味着不再羡慕那红火的瞬间场面,而伤感,则是意识到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很快消逝,比如那些飞舞的花瓣,在它们短暂地营造出喜庆与甜蜜以后,正如今天所再次看到的,它们很快也就被扫归为垃圾。“这种因为害怕失去而不敢拥有的冷心肠,是不是一种心理障碍呢?”小纪以这样一个自问——也兼问我——结束了他的自述。
我曾写过一些文章,表示我理解并赞同某些年轻人选择因恋同居以及有生育能力而偏选择丁克家庭等新潮生存方式。但这天小纪的自剖,使我觉得情况不那么简单,在选择非世俗生活方式的年轻群体中,至少有小纪那么一类,他们的选择并不是因为心性的超成熟,而是因为心性的不能成熟,甚至于是有心理障碍,更甚者则可能有心理疾患。这就使我重新思考比如说俗众婚礼上那些飞花的意义。现在,全世界每天都有许多婚礼在进行,而向新郎新娘抛撒花瓣的形式,是极为普遍的。拒俗,有的是因为其心性确实超常成熟,能够平静地特立独行,一雅到底;更多的,则恐怕多多少少是为了媚雅,才随新波逐潮流,结果,他们在俗世最美好、也最具普适性的事物面前,便会因心性不成熟而畏惧,由畏惧而伤感,由伤感而冷漠,由冷漠而孤僻,由孤僻而颓废,甚至最终成为社会畸零人。
我对小纪说,婚礼上的飞花时刻虽然短暂,却能给心灵以长久的滋养。“一片飞花减却春”,但春是可以复来的。我们既生活在四季兼备的社会里,就一定要懂得流动、变换、高低潮轮回、春花夏炎秋风冬雪周转,是命运的常态。总的来说,一个社会里,选择常态生活的人数越多,那样的生活状态越普遍,社会便越稳定。社会生活常态,也即俗世,固然有其应该批评、促其提升的一面,但有社会责任感的人,维护俗世里那些普适性的乐趣,应是责任之一。我建议小纪再遇到飞花场面,无论是正在飞花,还是满地花瓣正被清扫,都无妨换
个眼光、思路去观察体味。没想到小纪忽然对我说:“明年,也许您会目睹我人生中的飞花时刻!”
拂去浮云
街那边开了个服装专卖店,那品牌算不上多么著名,但提起来也还有人知道。那天我转悠进去,想挑件适合我的长袖恤衫,几种花色的恤衫都折叠成摞,摆放在圆盘状货架上,我连续从几摞里挑出xl号的来,一一抖开在身前比试,都不满意。比试过的恤衫我不能折叠为原样,便只好马虎地撂回原处。店里的售货小姐走过来,把我搞乱的恤衫加以整理,她脸上的表情以及飞快地折叠恤衫的肢体动作,使我觉得是在表达一种不快。我心里立刻响起“顾客是上帝”的口号,差一点就把那口号吼叫出来。这时小姐问我:“您要什么样的?”她脸
色依然冰霜般寒冷,我气咻咻地问:“有没有竖条纹花样的?”我以为她应该懂得,像我这种没当上将军却鼓出了将军肚的角色,店里普遍存在的横条花纹的恤衫,如穿上都只能使我身躯的缺陷更加凸显,惟有大号竖条花纹的恤衫,穿上庶几可以减却我这身材的不足。小姐懒懒地答了句:“没有。”竟转身离去了。没有也罢,可我从她眼神里,丝毫看不出对横条纹、竖条纹与顾客身材相应关系的领悟,唉,这样的木头,我要是老板,今天就炒她的鱿鱼!
从那服装店出来,满心堵着不痛快,走到过街天桥当中,扶栏顾望大街上万丈红尘,觉得对不起我的,岂止是那位木头小姐。如今人的素质太低,交流沟通实在困难,除了找钱还懂得什么?从天桥上走下来时,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大有“众人皆浊我独清”的气概,悻悻地回到家中。
很多天,再没往街那边去过,对那家服装专卖店的存在,也逐渐淡忘。
秋风起,落叶旋。前两天,转悠到街那边,夜幕不知不觉中已然降临,除了麦当劳快餐店,其余商店大都关了门。信步走着,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了一幅巨画,那是一家商店的落地大玻璃窗,窗框仿佛现成的画框。画呢,竟是伦勃朗那种风格,整体上暗魅魅的,只有一个区域里有橘色的亮光,光区里,勾勒出一个坐在小板凳上的女郎,她把一张西洋古典式的高背椅权当书桌,在那里写信——对,一定是写信,因为可以依稀看出,那权当书桌的椅面上,有铺开的信纸,还有斜放的信封,甚至还能看出信封上有待贴的邮票……女郎的姿势基本上是凝固的,所以像油画上的角色,她似乎是写到什么地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了,把圆珠笔的笔杆顶端,下意识地含进了嘴里,两眼睁得很大,反映着一只射灯的光,却不知聚焦何处,也许,是在幻觉里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里会有人期盼着她即将写完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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