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初,报纸上一度刊登消息,说《美国丽人》将作为"大片"引进,在中国影院中正式公映。但后来所引进的年度10部"大片"里并没有它,是否负责引进审批的人士仔细研究后,觉得这部影片并不适宜向正"大步迈小康"的一般中国人推广?
的确,以中国目前一般情况而论,像《美国丽人》所表现的那种家庭的物质生活,应该是已经超出小康,而达于大富了。美、中两国国情不同,在美国,两口子只要其中一方有份稳定的工作,贷款买一栋两层楼带地下室和车库草坪的住宅,简直是"家常便饭"。当然,同样大小质量的这种住宅,在不同的地点价位会有甚至是很大的区别,我们这里且把诸如加州湾区、纽约长岛海滨地区那类地方的住宅排除在议论的范围以外。那么,眼界越来越开阔的中国人应该懂得了,以住房而论,那种单栋房子就是一般美国人居家的常态,也有住联体而单门进出的小楼的,也有单栋却不起楼而往平面上铺开的,有的房后有游泳池,有的草坪很大兼有高树花圃,但一般来说,虽有某些差别,其价位有所不同,但总体而言,都还是"小康人家"而已,与真正美国的大富人家的豪宅,如电影《保镖》、电视连续剧《豪门恩怨》里所呈现的那种景象相比,还得说是寒酸。
改革开放以前,一般中国人对一般美国人的生活状况不太了解,那时听说美国人住的小楼后面有游泳池,真觉得不可思议,以为是何其富贵。后来不少中国青年人到美国留学,读了学士读硕士再读博士,而且两个这样的男女结为伉俪,谋得了体面稳定的职业,于是也就贷款买了那样的洋房,双方的父母轮流去探亲时,发现那样的住法实在稀松平常,满眼皆然,房后的小游泳池也算不得什么富贵的象征。
接着还会发现儿女那样的"高级打工仔"其实很苦,周一至周五要来回开两个小时甚至更多时间的车去城里公司,周六照例要闷睡以弥补透支的精、气、神,睡足后可能还得花不少的时间操起电动锄草机修理草坪,倘若未及时修剪草坪而呈现疯长状态,那社区邻里们是会予以谴责的,面子也就因此丢净,万不可等闲视之。周日则必须再开车到一处大的购物中心去采购一番,以充实业已开始空虚的厨房冰箱,及补充种种日常用品,而在那购物中心的餐馆里吃一次饭,便属难得的享受,点菜时"胆敢"点一客甜点,更是"放肆欢乐",及至回到家中,往往又已筋疲力尽。房后的泳池,一年里难得使用几回,但池水却要破费安装蛇形电动吸秽器来保洁,这项开支又进一步督促他们到周一再去奋斗,惟一的盼头也无非是年假,那时也无非像其他美国白领一样,钱少时自己开车去拉斯维加斯赌场一类场所"小试手气",钱多时往欧洲等处一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就在此种"美国生活方式"中耗散掉各自的生命。
按说,已定居美国、并进入上面所描述的生活状态的中国血统人士,他们应该比《美国丽人》里的主人公有更多更深的心理危机,因为他们除了一般美国中产阶级的苦闷外,还无可避免地要遭遇种族与文化方面或显或隐的冲突,于是也有表现这种心路历程的影视作品出现,如美国华人拍摄的电影《喜福会》和中国内地冯小刚执导的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等。但我就知道,因为美、中两国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一些已定居美国、并已稳定地跻身中产阶级阶层的,原中国内地的人士,在回到中国内地以后,就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明明在美国不过是一般人物,回到中国内地却总摆出来自富国的"贵人"姿态。
我就遭遇过生动的一例:某女士在美国留学后嫁给了一位美国教授(现已退休),她操持家政之余有兴致写些东西。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到了我的地址电话,于是从美国打来电话告诉我她即将回中国探亲,路过北京时要我把看过她作品后的意见告诉她,并将把她的作品打印稿以快邮方式寄到我家。我与她和她的丈夫素昧平生,也没得到我在美国的友人的举荐,这样一个电话过来我感到突然,于是试图委婉拒绝,她那边却一声"北京见"把电话挂断了。大约一周后,某日午夜,我书桌上的电话忽然大响,一接电话,那边是一位女士报出姓名后劈头便说:"我到了!我后天见你!"我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悟出她是谁。就算她看过我写的文章,知道我有深夜写作的习惯,这样地午夜来电,似欠礼貌,至少接通电话后也该道声打搅吧。噫,她却没把我放在跟她平等的地位上,仿佛我按她的旅行计划帮她看稿提供意见属天经地义,如此倨傲,真令我大吃一惊。我们接下来的通话,双方语气上倒都不露棱角,那心理冲突却相当地尖锐:
"我在北京的时间很紧,明天一整天没工夫,后天晚上可以见你……"她这样宣布。
我心想,您怎么就不先打听一下,我哪天哪段时间有工夫呢?再说,我就是有工夫,凭什么就非得见您呢?
我正考虑如何回答她,她那边又兴冲冲地说:"我后天晚上大概八点半回到住处(她住在一位亲友家里),你可以那时候来……"
我于是客气地回答她:"对不起,我从不到陌生人家里去的。"
她显然没预料到会听见这样的答辞。稍停顿了一下,她客气地说:"那……不要紧,我可以到你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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