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常说我聪明,然而我没有一位“平凡”的女朋友聪明。她是我的老朋友,突然罹患乳癌,双乳必须切除之外,她的癌细胞还是很恶的癌细胞。瞒着双亲和多数友人,她几乎独自面对开刀、六次化疗,以及至少七次的标靶治疗。拿掉两个乳房的手术前,她先笑眯眯剃平了头发,直接跳过“掉发的恐惧”,然后为自己买了长、中、短三顶不同样式的假发。既然没有失去,当然也不必感叹。
顶着假发,她常常自己开车至医院做化疗。医院里的医生巡房,查到她的病房,病床往往是空的:因为她正在其他病房串门子,安慰其他病友。她看到许多罹癌病人愁容满面,食欲不振,一方面心理辅导他们,一方面告诉自己要多吃才能对抗化学药剂。她最常挂在嘴边告诉病友的话:“放心,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开心。”于是罹病后的她,没了长发、掉了眉毛、睫毛消失,却一天吃五餐,反而胖了。日日笑眯眯,白白胖胖,如观世音菩萨。
不要活着没事刁难自己;生活不是刁难,而是雕刻。
由于癌细胞太恶,必须用重剂量,做化疗时,医院必须先冰冻她的头部、脚部,以免损伤末梢神经。而她躺下来,头包冰块,没有恐惧,先来一张自拍。然后才在药物下,沉沉昏睡。
数次化疗后末梢指甲已全黑了,她又搞了一个时下流行的指甲彩绘艺术,而且号称不会掉,什么“指甲光疗”,我也没听懂。
十月某一夜晚,我们再聚会,准备迎接她的下一个标靶战争。喝了一小口酒,当然没有超标,她开起玩笑,如果警察查核,而且是个帅哥,她会慢慢拿下假发,露出光头,对警察先生微笑。
那光头,可是她面对疾病的宣言。
问她如何忍受化疗之苦?她说:“文茜,一个人若是告诉自己,本来就是这么苦,自然就不会觉得太苦。”“癌症是一件礼物,它提醒你平时如何挥霍时间、挥霍健康……我一直拥有很多爱,心中常常忐忑不安,怎么可能一个人有那么多的幸福呢?直到罹癌,我才心定下来,是的,它是我必要的残缺,也是必要的礼物。”“我不是不害怕死亡,而是真正认识了生命。”
聪明不是锐利、善于生存、懂得尔虞我诈之道;聪明是看懂了生命,并与命运“欣然”共存。
我们凡人一定要等到罹癌那一天,死神“住你楼下”,才惊觉“生命可贵”吗?
和朋友道别的隔一天,我站在顶楼阳台。当日傍晚夕阳如酒,海洋的呼吸声在远方,此起彼落,酡红色的晚云懒懒地披散天空各角落。鸟儿高飞,无关乎羽毛之轻重、无关乎生死、无关乎爱或者恨,它们只是快乐飞翔。夕阳慢慢沉下,它想跟云说告别的话了,我沉醉其下,阳台地板有着老木湿润分解的气味,也有秋分的恬静。我在阳台、在玻璃的边缘看着前方,不想过去,知道当下。听雨声在河流中回旋,想想人生是个逐渐空去的杯子,过一天,少一格。何必哀叹空去,不醉饮尚留于杯中的醇乐之宴呢?
如果我们每天醒来皆确知,告诉自己生命终有一天必须散会。在生命尚未结束前,我们绝不会像多数日子多数状况下,把有限的生命任意抛弃,如同抛弃一片果皮。
不久之后,我们都将慢慢变老,然后离开人生舞台……请不要怀疑,每一个人皆如此。你的时间真的有限,一格一秒,一分一流逝,请不要浪费在悲伤里。
记得,在该微笑的时候微笑,在该欢乐的时候欢乐。勇敢踏上所有的生命旅途,年年月月,分分秒秒,直到最后向世间致上最后的留恋,我们才好好、无憾地离开。
不要活着没事刁难自己。生活不是刁难,而是雕刻。别没事干,一点失恋、小灾小难、父母和你冲突、孩子摔门而去……就以为世界抛弃了你,其实世界压根没离开你,是你虽活着,却选择了离开世界。
当我们真正面对死亡,才开始真正懂得如何爱自己。不再牺牲自己的自由时间,不再勾画什么夸耀的明天;今天的自己,只做有趣和快乐的事,做自己热爱、心中欢喜的事,用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旋律。
人愈体会死亡,计较愈少;愈面对死亡,抱怨愈少。
所以你问我:人最好的年华是什么时候?青春?童年?或者中年?我的答案:都不是。人最好的年华是,当你体悟死亡的智慧时。
人最好的年华是,
当你
体悟死亡的
智慧时。
亲爱的人生
慧君已经走了,约莫二○一三年一月。她的字还在,薰衣草森林的员工说:“这是她留下的最后的绘图与文字之一。”那个看板挂在苗栗“薰衣草森林”明德店围墙外,粉蜡笔书写:“幸福往前50大步”。
她先走一步,幸不幸福与她已经无关;活下来的你,看到“幸福”两个字,可能仍有甜味,可能已经怒气冲天——“这个时候,谈什么幸福?”那么幸福离你,可能五千大步也到不了。
詹慧君往生前,我最后一次见她,在金瓜石也是她一手装置创办的“缓慢民宿”顶层和她聊天。当时她已罹肺腺癌第四期,化疗之后,理了一个平头。金瓜石的风很大,底下是阴阳颜色交会的海水,山一层一层堆高,地底颜色都是洗淘“金矿”留下的杂质。这里的金已被掏空了,像如今的我们,留下的只有诡异奇特,不似人间。我上回造访金瓜石时只有二十三岁,采访一名因“泰源监狱暴动事件”被枪决的政治犯的母亲——当时的她也已经双眼失明,年轻的我如此形容:“有些世界看不见,比看得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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