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悦哲学_陈文茜【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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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没有谁是毫无伤痕地走过一生。在生命跑道上奔跑,到一个阶段,我们明明累了,却害怕退场,因为那意味着永恒的消失,而非暂时休息。所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走入死亡之前,走入生命终点之前,直视它的能力。我曾经恐惧死亡,和所有的常人一样,我总是盖起了被子,让眼前一片漆黑,然后赶紧转念。

  再过几年我即年届六十。我还能逃避死亡多久?对他人的死亡,我们学会依赖时间、宗教、仪式……然后渐渐放手。对自己呢?如何放手自己的人生?

  面对死亡我曾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你想活多久?第二个问题:你希望以什么方式死亡?

  一般人勇于面对死亡以后的事,丧礼如何举行、遗产怎么分配(这是人关于死亡之事意志力最强的事),火葬、树葬、土葬……人们总是直接跳过对死亡的直视,只谈身后。其优点是,人即使“勇敢面对”,也于事无补,因为死亡之神的召唤,往往突如其来。缺点是,人若没有“猝死”,而是有意识地、长时间地慢慢死,生命等于是死亡恐惧之菌的吞噬体,活命成了诅咒。你活着,天天和死亡交战,天天打败它,可明日又是一场硬仗。

  于是活下来,不是愉悦地活,而是恐惧地活着,直到最后的死神降临。它,还是赢了。

  古人过了八十在家中死亡,叫寿终正寝,家里办丧事绑着红色大花,因为过往长寿太难。而随着人类医疗的发达,现在各大医院门诊急诊,充斥着八十岁以上死亡焦虑症的长者,他们把长寿的生命拿来和死亡搏斗,悲壮且残忍,宛如长征。

  但永远不要忘记这一场比赛,“人”注定会被打败。

  过了五十五岁之后,我开始练习和死亡对话。当我开始面对真正的“一无所有”,我学会了对生命更多的宽容。我不可能带着创伤和心结,愉悦地度过未来的日子。是的,或许童年的我曾经很孤独,或许青春的我更破碎,但即使破碎的青春仍有残物。如果有一天势必“一无所有”,你看到的是自己生命中残缺的那一块,还是曾经拥有的一块?

  在面对未来的死亡时,我意外学到更多宽容过往的能力。

  我五十六岁时,大我二十岁非常注意身体健康的四阿姨,意外因车祸死亡。我五十八岁生日后几天,大我五岁的表哥林维中,在美国西北大学附近的工作室,也意外“自然地”死亡。

  没有谁能安排

  自己的生命,

  纵使你努力延长它,

  仍存在着太多

  意外。

  没有谁能安排自己的生命,纵使你努力延长它,仍存在着太多意外。我的表哥是我们家族中真正的天才,和他相比,我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他的猝死在我们的家族引起极大的震撼与悲痛,他曾经是一切“成功价值”的典范,中年之后穿上道袍,走入与众不同的道家哲学。他仍在西北大学教授人工智能,而且是一名非常谦逊认真指导学生的教授……但这样的转变及猝死,让向来疼爱他的家族长辈们,充满不舍。或许因为我已自三年前不断练习和死亡对话,我第一个反应虽然也是流泪,但经过一夜思考我写下了一段文字分享给家人,谈自己对表哥离世的感悟:

  他以难以置信的天分,登上舞台;再以翩然潇洒的修炼,走完人生。

  表哥林维中自小享有一切的掌声,他的小提琴全省比赛第一、亚洲第一,绘画全省第一,自小到大,台中一中永远的状元。

  离开心爱的音乐,他一度选择了台大电机系,在家人期望中,完成博士学位,进入西北大学教书三十年。

  他曾经短暂地不快乐,但始终不平凡的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约莫二十年前,他迷上也走入了自小就喜爱的武侠世界。几十年在中国大陆大山各门派中拜师练功,直到前几年,有一天他发现最好的武术,就保留于台湾:于是一个博士教授,跪拜台北阳明大学旁小巷弄的武术大师潘岳,成为弟子。

  表哥生前说:小时候,他享有太多掌声,理所当然,迷醉其间。其后,在道家的传统中习得了“无”的道理。“无”和“有”,是一扇门的关系,你以为拥有的,并不真实;你认为失去的,它仍存在。生命本来自“无”中诞生,有一天也会在“无”中消失。其间的旅程,是一种“有”和“无”之间的体悟。

  这一生,我见过一些人,才得了一次榜首,就骄傲终生。是光环吗?可能更是桎梏。我的天才表哥顶着太多“第一”的光环,但他不是俗人,一个轻功,他跳出去了。

  修炼生命,使六十三岁的他,纵使疾病缠身,气宇仍然轩昂。不计较名利、看空成败。他的灵魂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不平,甚至没有失望。

  美国芝加哥时间四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时三十分左右,他一个人在工作室中“自然地”死亡。没有预告,没有遗憾。

  他的前半生以无与伦比的聪明天分完成了一般人入世的价值;他的后半生则以独特的灵魂体悟,修炼克服了人生往往无法超越的障碍。

  如侠,如仙,已逝,仍在。

  表哥林维中下葬入土当天,我再写下了一段悼文:

  别解读我的死亡——那是道,非名。

  别解构我的离去,我清醒时,也喜欢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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