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讲述了电影《苏州河》的故事,我倒想给你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关于我爷爷和奶奶的故事,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一个梦想遭遇现实摧残的痛苦的故事,一个爱情像花朵一样凋谢、生命像蜡烛一样熄灭的故事。
也许,它比电影故事更有惊心动魄的力量。
曾经有人问博物学家雷约翰:"蝴蝶有什么用处?"
雷约翰说:"蝴蝶可以装饰世界、悦人耳目、使乡村生辉,就像无数金黄的环佩点缀着田野。"他又说:"蝴蝶的美无可言喻,谁看了能不承认造物的天工而赞叹不已呢?"
由丑陋的蛹变成美丽的蝴蝶,这个过程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我们不能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力量。这个过程隐喻着上帝的儿子基督耶稣来到人间,为人类而死,死而复活。这个过程启示人类,在极端困难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希望,在巨石的压力下也不要向恶表示屈服。
人类因为有梦想,而将有限的生命延展成永恒。
四十年代,抗日战争硝烟弥漫。原来在北方的三大教育重镇--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被迫迁移到大后方的云南。三所学校合并成立新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保存教育的命脉,也就保存了文化的命脉。因此,西南联合大学成了战时民族精神的象征之一。
那时候,我爷爷也是千里步行的学生中的一员。爷爷出生在扬州一个没落的绅士家庭,是个性格宁静温和的书生。他学的是生物学,刚刚上了一年的学,战火就燃到了校园里。于是,他们背着书籍,手牵着手,徒步走向后方。
一路上,爷爷与同学们看到学校里看不到的一切:死亡、饥荒、洪水……他还在爬山涉水的空隙里,看到了各地山野间美丽的蝴蝶。
空袭之后,蝴蝶在乡间的断壁残垣间飞舞着。爷爷看呆了。
到了昆明,刚刚安顿下来,爷爷无可挽救地爱上了昆明郊外的蝴蝶。因为爱上了蝴蝶,他将蝴蝶作为自己终身的研究方向--他要破译蝴蝶的奥秘,他要认识美的真谛。我没有去过云南。但是,我从一些资料里读到,那里有着中国种类最繁多的蝴蝶资源。
爷爷学的是生物,却依然痴情于文学。他故意隔着蝴蝶的翅膀观赏文学的美。这一要命的性格因子,也流动在我的血液里--文学同时给予了我说不完也数不清的快乐和痛苦。
爷爷与那帮号称"九叶诗人"的同学们过从甚密。在躲警报的间隙里,诗人们在郊外的山坡上朗诵新写的诗歌。而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爷爷,却全神贯注地捕捉蝴蝶制作标本。他那样专注,以至有一次掉进了猎人设置的陷阱里,把大腿摔成骨折,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
爷爷热爱蝴蝶在同学中出了名,他成为西南联大学生中的一个"掌故"。据说,冯至的那首十四行诗是专门为研究"美妙的小昆虫"的爷爷而写的: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地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爷爷是个唯美主义的人,他不喜欢功利而血腥的政治。他要探究生命的奥秘,美的奥秘。他没有当成诗人,却成了专门研究蝴蝶的生物学家。他在以另一种也许更接近诗歌的形式在"写诗"。
他在千姿百态的蝴蝶之中发现诗歌,发现美,发现生命的尊贵与神的伟大。
与西南联大一墙之隔的师范学校里,有一个美丽的女生,她注意到了为蝴蝶而废寝忘食的爷爷。她的目光怜惜地看着那个青年瘦弱的身影,在山岭间时隐时现。
她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是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外曾祖父是思想开明的绅士,不顾家族中其他人的反对,坚决将女儿送到学校念书。于是,奶奶成了当地第一个念完大学的女孩。
奶奶喜欢读书,写得一手好字,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她不欣赏那些矫情的诗人,认为他们的长发和烟斗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她的眼光越过一大堆名士和才子,却发现了爷爷这个沉默寡言的、眼睛如同一口古井的青年。她发现了他白皙的面孔后面善良的心。
有一天,奶奶将一只蝴蝶的标本送给爷爷,他们认识了,相爱了,结合了。一切都自然而然,整个过程不到一年。外曾祖父没有干涉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宽容地接受了贫穷的爷爷作为他的女婿,并且主持了他们简朴的婚礼。
他们的爱情没有惊心动魄的曲折,也没有死去活来的动荡。
然而,悲剧的因子在那时就已经种下。奶奶心里明白,她对爷爷的爱超过了一切,蝴蝶不过是她接近爷爷的方式而已;而"糊涂"的爷爷一生都没有闹明白:他究竟是更爱蝴蝶,还是更爱奶奶,抑或一样地爱。
四十年代初,爷爷和奶奶远渡重洋,到美国求学。他投到美国最有名的一位蝴蝶研究专家门下,显微镜下那个独特的世界让他心醉神迷。为了搜集各种不同的蝴蝶标本,他与导师开着敞蓬汽车几乎走遍了美国。奶奶一路跟随,细致地照顾着他们的饮食。爷爷是在生活上是个糊涂虫,而他的美国导师却对奶奶的厨艺赞不绝口--哪个老外不喜欢吃中国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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