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那时的大昭寺广场,没那么多所谓的背包客没那么多咔嚓咔嚓的单反没那么多猎奇的表情没那么多指指点点的不礼貌。有的只是散落在广场不同角落的呼吸缓慢的一粒粒灵魂。
人们靠着墙、相互依偎着,斜着歪着躺着。
有时也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永远滚烫的大理石地面,烙饼一样烙着我的大腿我的后背我的后脑勺我自以为苍白匮乏的青春岁月。
那时候的大昭寺旁偶尔会走来一只放生羊。
它缀着红布条儿,慢条斯理地随着人们转经,偶尔路过我们的身旁,偶尔彼此淡定地斜眼凝视一会儿。
听说八角街历史上放生羊的数量一度不少,但我只赶上了尾声,只见过两回。
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只羊,阳光把羊毛刷洗出透明的边缘,那只羊简直像是笼罩着光环的。它似笑非笑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看得我毛骨悚然。
那羊不怕人,也不叫,比狗还通人性。
那次以后大昭寺旁的放生羊绝迹,有个上一代的拉漂大姐和我说:拉萨的一个时代快结束了。
这句话到2006年火车开通时我才觉得自己明白了。
但到2008年3月份后我才发现自己真心明白了。
现在是2013年了,我发现我其实早就彻底明白了——10年前,最后的那只放生羊盯着我往死里看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明白了。
……
(三)
成子天生一副爱折腾的脾性。
他出现在大昭寺门前后,像条泥鳅一样三两下就拱开了原有的局面。
他很迅速地把四五拨不同流派的人搅和在了一起,成子喜欢用一种奇怪的语气和人讲话,一种介于亲和力和讨人厌之间的语气。
我记得他搭讪的第一句话:你有火机没?
我说我没有。
他又问:那你有烟没?
我说,我没有。
他哈哈笑着拍我的肩膀说:太好了!那我请你抽一根儿兰州。
他塞给我一根皱皱巴巴的兰州,直接塞进我嘴里。
很多年后听宋冬野唱歌,他唱:鼓楼的夜晚时间匆匆,陌生的人,请给我一支兰州……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拉萨那个季节晚上九点才天黑,成子当年请我抽烟的时候是阳光明媚的晚八点。
我们坐在大昭寺广场温热的地砖上,彼此是彼此的陌生人。
一根儿烟抽完后依旧是陌生人,带点儿莫名温度的陌生人。
除了拉萨,我再没在这个世界上别的角落,以这种方式遇到过这样的陌生人。
成子慢慢变成了那个时期晒太阳人里的交际花儿,那面墙慢慢变成了一个半固定的沙龙,沉默的人们以他为轴心开始彼此开口聊天。
聊天人数逐渐增长,由起初几个小圈子拓展到部分厮混拉萨的穷老外,乃至部分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安多喇嘛。
后来慢慢演变成了每天大家轮流从幸福甜茶馆儿打一暖瓶8磅甜茶边喝边聊。再后来,几个女生固定每天从雪域餐厅带两块酸奶蛋糕来,大家边喝茶边用脏兮兮的大拇指轮流抠着吃,一边各种断断续续聊天。
那时闲聊的内容基本涵盖在四个主题下:
一是如何省钱,比如如何从八角街的巷子里翻墙进大昭寺,如何蹭墨脱兵站的饭,成子专门找了个本子记录大家的各种心得,那个手抄本一度风行拉萨的穷鬼拉漂中,还被人摘抄精华发到了当时声名鹊起的磨坊户外论坛上,为我国的旅游票房事业狠狠地做出了负贡献。
二是彼此交流一些当时还算生僻的线路知识,聊一些想去还没去的地方。
比如阿富汗、撒哈拉,比如当时还不太有人知道的泰北小镇PAI,比如成子一直想去盖房子的色达,比如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
比如如何去转鬼湖如何走双湖,比如如何重走当年大卫·尼尔的进藏路,陈渠珍的羌塘路。
当时大家想去的地方后来陆续都去了,有不少人实现了当年的梦想,定居在了彼处,每年给我邮寄来五花八门的明信片,只剩下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梦迄今未完成。(后来完成了,2016年我赴南极,路过了阿根廷。)
三是彼此把有限的藏文化知识互相灌输传授,像萨迦教派曾经的辉煌,波密王的传说,阿底峡尊者的生平,等等。
人群中深藏不露的大有人在,好几个人不仅会拉萨话,还会康巴藏语和安多藏语,几种不同藏语之间的语音差别几乎雷同山东话和广东话之间的差别。
我也是在那时候学会的一些简单的藏语对话,像“扎西德勒蓬松错,阿妈吧主公康桑,待多德瓦特罢秀……” [20] 一直到今天都没忘记。
那时有人从文化比较学的角度分析婆罗门、拜火教、原始苏菲教派、南传上座部佛教……
有人一副训诂大师的嘴脸给我们解释名词,比如他解释天衣无缝:南传佛教的僧衣叫天衣,是一整块布包裹在身上,当然就是天衣无缝喽……
我也是那时跟人学会认蜜蜡、认松石,分辨老灵谷念珠和牦牛骨念珠之间的区别,在那时对几种不同唐卡流派有了大体了解,大体能分辨出不同愤怒相护法的名讳尊容。
这些杂学说没用也有用,起码好玩儿。
一代人比一代人不好玩儿,大昭寺门前的闲聊算是一个难得的补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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