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俺娘_焦波【完结】(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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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去吧,草帽在门后边挂着。”

  娘戴上草帽出了屋门。

  突然,一道闪电,借着闪光,娘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娘喊了一声:

  “谁?”

  脚下一滑,娘摔倒在泥水里。腿一阵剧痛,便爬不起来了。

  那人一看,赶快来扶娘,娘一看,是邻居的张光棍,便对他说:

  “侄子,别管我,快把水池盖打开,把绳子提出来,下边有个篮子,里边有熟肉,别让雨水泡了。”

  张光棍一听,赶快把肉取出来,又把受伤的娘背进屋里。

  当我周末回家时,见娘一瘸一拐的,赶忙问怎么啦?娘说了那天的事情,好在腿没摔断,只扭了一下筋。

  娘拿出了那天抢救出来的肉,给我炒了满满一大碗菜。该吃饭了,娘说:

  “去把你光棍哥叫来一块吃吧,要不是那天他把肉提上来,肉早泡汤了。再说,又是雷又是雨的,你爹在屋里听不见,要不是他把我背到屋里,我还不知在雨里泡多长时间呢。没想到这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又懒又馋的汉子,还做了这么一件好事呢。”

  我赶快到光棍哥家去,光棍哥正要做饭,我把来意一说,他愣了半天,然后过来拽拽我的衣袖,神神秘秘地说:

  “兄弟,怪丢人的。实话告诉你,你们家那次丢的肉,是我偷吃了,那只死老鼠也是我放进去的。那天下雨,也是装着去你家玩实际上是去偷肉的。唉……”

  我回家把事情跟娘一说,娘没生气,也没感到意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唉,他也怪可怜的。不说别的,就说吃肉吧,一年365天,他也吃不上个一回半回的。”

  绞脸与剪发(图)

  娘认真地欣赏别人绞脸。(1998年)

  2002年春节,外甥女桂花在家办了一个美容美发厅,她首先让娘享受了一把。

  从我记事起,每天早上睁开眼,就看见娘坐在炕沿上梳头。她抖搂开绾着的纂儿,拿起油亮的梳子,往上吐几口唾沫,便一下一下梳起来。她梳好上半部,把头发甩到胸前,左手攥着发根,右手再梳理发梢。发梢不好梳,头发交叉在一起,一连几下都梳不开,到梳开的时候,梳子上也别满挣断的头发。该绾纂儿了,娘把头发捋在一起,用嘴咬着,拾起炕边的头绳,两手在脑后的发根上绕几个圈,打一个结,再把头发甩到脑后,一圈一圈地盘起一个团,戴上黑丝网,扎上几根别针。娘起身把镜子放回到窗台上,把梳子上的断发取下来,在右手指上转几个圈,挽成一个团,塞进院墙缝里,说是等攒多了,货郎来了,用它换针使。

  太阳出来了,娘开始做早饭了,同院住的大婶才开始梳头。她每早梳头都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镜子放到磨盘上。她先把梳子放进脸盆水里蘸一下,才慢慢悠悠地梳头,梳几下,再蘸一下水。她的孩子光着屁股从屋里跑出来,蹲在院子里拉屎撒尿。她一边大声呵斥着孩子,一边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披散着头发,找块玉米棒子皮,给孩子擦腚,再用铁锨把粪便铲起,端到猪圈里。回来,再坐下来慢慢悠悠地梳头。做饭的娘,梳头的大婶,不断地搭着腔说话。

  该洗头了,娘把灶膛里的小灰(草木灰)挖出来,放在一个大木盆里,灌满水泡上一宿,第二天用澄清的小灰水洗头。有时还用做豆腐压出来的清浆洗头。娘说,用小灰水和豆腐浆洗头,比用碱水还下灰,头发柔软滑润。那时娘洗衣服也是用小灰水和豆腐浆。记得娘用小灰水或豆腐浆洗完头,再用清水冲一遍,把梳子放进脸盆里涮涮,拿出来用大拇指的指甲将梳子齿从头到尾拨几下,梳子上的水便弹落,梳子发出琴一样的声响,娘再梳理头发。

  同院的大婶也是用小灰水和豆腐浆洗头。她还有一手绞脸的好手艺,娘就不会。谁家的闺女要出嫁了,哪家的媳妇要走亲戚了,都找大婶绞脸。这是一种古老的美容方式:在要绞脸的女人脸上抹上石灰,大婶咬着打绞的丝线,两手扯着线两端,在抹着石灰的脸上绞来绞去,一会儿,寒毛被拔光,眉毛也修得像柳叶一样又细又弯,脸上光滑、白净多了。娘说,她出嫁前也绞过脸,叫“开脸”;开过脸再绾纂儿,叫“上头”。开了脸,上了头的闺女就成大人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娘学会了卷头发,姐姐和邻居的几个女孩洗完头,都来找我娘,娘把她们前额的头发卷到高粱穗的秆上,用线缠紧,再用热毛巾捂一会儿,一两个钟头后解开线,取出高粱穗秆,卷发就做成了。上初中的二姐说,她们学校有个老师会烫发,能烫得满头是花。我曾跟着二姐到学校见过这个老师。他姓苏,大鼻子,蓝眼睛,黄黄的卷发。二姐说,他爸爸是苏联人,妈妈是中国人。二姐让苏老师给我理了一个小平头,洗头时用的是洋胰子,那味道直呛嗓子眼儿。那天有几个女老师要烫发,苏老师把两把大钳子放在炉火中烧热,在女老师的头发上夹来夹去,烧热的铁钳碰着湿头发,发出“嗞嗞”的响声,冒出一缕缕热气,一股烧焦的煳味。原来城里人就是这样烫发呀!我回家给娘一说,娘“嘘”了一口气,说:“城里是城里的,乡下是乡下的,俺是没学那技术,要是学会了,也敢那样烫。”

  几年后“文革”开始了,十几年中没有人绞脸、卷发、烫发。20世纪80年代末,美容美发大流行,城里的年轻人洗头都用什么“潘婷”、“飘柔”、“海飞丝”,烫发也不用火钳了,用电烫。农村也没用小灰水、豆腐浆洗头洗衣服的了,娘也都是用肥皂和洗衣粉。1991年,外甥女桂花到城里学习美容美发技术,回来粉刷了一间老房,开了个“桂花发屋”,每天都挤满了人。第二年秋,娘80大寿前,桂花动员娘把纂儿剪掉,理成短发,说这样精神,洗着方便、梳着方便。起初,娘舍不得那绾了60多年的纂儿,还是爹劝她“应该顺应潮流,紧跟形势”,娘才坐到了“桂花发屋”的转椅上。桂花剪掉了娘的纂儿,还用“飘柔”洗发液给娘“飘柔”了一下,做完后,娘直说清爽。二姐又给娘做了件翻领的素花短袖衫。祝寿的那天,我回家看见“旧貌变新颜”的娘,一下子惊呆了,脱口而出:“娘,您也像城里的老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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