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俺娘_焦波【完结】(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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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四岁时,能跑了,我便和翠姐跟在五婶娘的屁股后边上山摘豆角,挖野菜。到了她家的地边,五婶娘嘱咐我俩在山坡上玩,她下地摘豆角。一会儿,她那高大的身影就隐在浓浓的玉米地里。我便大声喊:

  “娘——”

  “哎——”玉米地里传出五婶娘的应答。

  我还是长长地喊,她还是长长地应答。翠姐也跟着我喊,我俩像是在比赛。我的声音总比翠姐的声音大,叫喊的次数也比翠姐多。就这样,我俩喊一声,五婶娘应一声,直到她挎着满满一篮子豆角出现在地头上。

  我整日待在五婶娘身边,连吃饭也不愿回家,娘来领我,我就哭闹。娘只好把我吃的饭送到五婶娘家,每次都是送两份,让翠姐和我一块吃。晚上,我在五婶娘的炕上睡着了,娘才能把我抱回家去。

  “你给孩子做干娘吧。”娘对五婶娘说。

  “那敢情好!”五婶娘满口答应。

  我不知道什么叫干娘,娘便对我说:“你只管叫娘就行了。”

  但过了不长时间,五婶娘不让我叫她娘了,她对我娘说:

  “我算了一卦,我是天河水命,孩子是霹雳火命,水克火,不能误了孩子。”

  于是,我改口叫她五婶娘。

  翠姐说话晚,都5岁了,还说不清。

  “姐姐!”我清脆地叫她。

  “兄弟。”她回叫我,却把兄弟说成“葱弟”。

  “葱地?还韭菜地呢?”五婶娘大笑着说道。我娘也乐了。

  笑完之后,五婶娘便教我们唱歌了。我从她那儿听到的第一首歌是《东方红》,她操着浓浓的家乡话唱,把“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个”字唱成“过”,把“呼儿嗨呀”唱成“呼噜嗨呀”。她唱一句,我和翠姐跟着唱一句,有时娘也在旁边学。学会了《东方红》,还学“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唱累了,娘盛上三碗米汤,一碗给五婶娘,另两碗给我和翠姐。

  夏日天长,天黑就已吃完了晚饭。娘领我到五婶娘家去串门,五婶娘却还在灶上做饭。为了省油,她家晚上做饭是不点灯的,娘帮她往灶膛里续柴,灶膛里跳动着红红的火苗。我和翠姐咬着春玉米的甜秸,追着要五婶娘讲故事。她会的故事可多了,什么“孙猴子大闹天宫”了、“白娘子与许仙”了……娘也喜欢听,催五婶娘快讲。黑暗中,“嚓、嚓、嚓”是翠姐和我嚼玉米秸的声音,“啪、啪、啪”是灶膛里烧干柴的爆响,再就是五婶娘的讲故事的浑厚嗓音了。

  一天,听五婶娘说,村里来了一个照相的师傅,她们照了一张全家相。于是我就天天盼望着相片洗回来,看看相片上的人是不是和他们一个样。我埋怨爹娘,他们就想不到全家照一个相。等了十几天,相片送来了,我看了看,就数五婶娘照得自然,翠姐依偎着她,一脸怯生生的样子。我想,要是我,才不怕呢。五婶娘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等照相的再来咱村,俺和俺儿照一张。”

  我上学了,不能整日待在五婶娘家里。娘与五婶娘却来往更多了。你帮我推碾子,我帮你纳鞋底,就像亲姊妹一样。一次,娘生病两天没到五婶娘家,很少串门的五婶娘到我家看望我娘,她拉着我娘的手说:

  “嫂子,听说你生病,俺就害怕。要是你死了,俺就像少了一根胳膊。”

  五婶娘在生翠姐的弟弟时,娘也正怀身孕,快要生我的弟弟了。但娘还是拖着沉重的身子去给五婶娘接生。娘刚到院子里,五婶娘就在屋里喊:

  “嫂子,你千万别进来!”因为家乡有种说法,带着身孕给别人接生,身上的孩子要搁月的。娘没管这些,还是进了屋。

  后来听娘说,当老师的五叔被辞退了。他脾气坏,动不动就拿五婶娘出气。洗脸水烧热了或凉了,他劈头就给五婶娘泼过去,五婶娘又赶忙去给他烧一盆不冷不热的水。五婶娘常年做三种饭,最细的给五叔,差一点的给孩子们,最后用刷锅水放上点野菜煮一煮自己吃。她从未上过桌同五叔吃一顿饭。对五婶娘的处境和地位,娘同情她,常安慰她。说到伤心处,两人一块抹眼泪。三年困难期间,五婶娘家的生活更为拮据,吃棒子心、吃树叶,全家患浮肿病。我家也不宽裕,娘经常给她家送些粮食,我也经常找借口拿着煎饼到外面吃,其实是把煎饼送给翠姐和她弟弟吃。

  到我上初中,离家远了,住在学校一周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去我先跟娘说几句话,便到五婶娘家去。娘也总陪我。五婶娘每次见到我,不是从柜子里拿出一把花生,就是拿出个梨,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那是她回娘家时带回来给我留的。晚上,我还是喜欢在她那不点灯的屋里,帮她往灶里续柴做饭,听她和翠姐摸黑“呼啦呼啦”地喝粥。我把学校里的新鲜事讲给她们听,还给她们唱歌,有时,五婶娘也跟着哼。一次,五婶娘问我:

  “儿啊,你长大干啥?”

  我说:“当老师,挣了钱,让娘和您都过上好日子。”

  不料没过多长时间,五婶娘查出病来了,而且病很重。娘买了很多东西,让我给五婶娘送去。这一次,她没有去,我想她是让我单独和五婶娘说说话吧。当我见到五婶娘时,她躺在炕上,脸色苍白,说话无力。我哭了,五婶娘那失去光泽的眼里也噙满泪水。一会儿,她把身子翻了过去,不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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