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十五年祭_李建军【完结】(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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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陕北是个穷地方,清涧又是陕北的穷地方,生活的担子像黄土包一样沉重,王家老大眼看着在家里熬不出个像样光景,便带着妻子走出家门去闯荡,夫妻俩在外帮人种地扛活,后来在延川县落了脚,他们掏了一孔窑,盘了炕,砌了灶,算是有了一个家。但在这个家里面,许多个冷风凄凄的夜晚,夫妻俩是蜷轱在灶角的柴窝里过夜的--热炕头给了那些从榆林一带下来揽工的石匠、皮匠和窑工,为的是多少能挣几个钱,辛勤劳苦,省吃俭用,夫妻俩又掏了两孔窑,添了些家具,养了鸡羊,一份家业算是置起来了。

  路遥是在幼年时过继到伯父门下的,伯父无子嗣,而他家兄弟姐妹一串,过继给伯父一个儿子,可谓两全其美,路遥在兄弟姐妹中是老大,懂事早,长得也壮实,将他过继给伯父撑起王家另一爿门户最为合适,尽管他很不愿意,但他还是噙着眼泪告别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翻过清涧和延川之间的一道道沟壑墚峁,在郭家沟那三孔窑洞里,他由人侄转变为人子。

  第72节:第四辑影响(7)

  那一年路遥七岁,父母给起的大名叫王卫国。

  有了儿子,王家老大两口心里踏实下来,儿子就是他们未来的指靠,是他们在世上过日子的盼头,他们喜爱这个儿子,家里光景过不到人前,不像样儿,但破衣烂衫,总想让儿子穿得暖一点,粗糠野菜,总想让儿子吃得饱一点。在遭饥荒的年月,儿子饿得面黄肌瘦,母亲硬是拉下脸面撑起腰杆走出门去,讨饭都要为儿子讨回一口食来,年幼的儿子似乎从一开始就明白他在这个家庭里处于什么角色和要承担什么责任,拦羊、扒草、背粪、掏地,嫩弱的肩膀和双手早早就在劳动中打磨,而且身上有种倔强,不示弱、不服输的劲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极强的自尊心。老两口虽然不敢对落脚在这个穷家贱户的儿子的将来抱什么希望,但他们已经看出,他日后不论做啥准能成事。

  村里的学校又到了招收学生的时候,不少孩子背上书包,路遥羡慕他们,但一贫如洗的家庭哪能拿出钱来给他报名、给他买笔买纸买课本?更何况他还承担着家里好多活儿,他把热烘烘的心里拱动的愿望强压住,没有向父母亲张口,一天早晨,母亲却把他从炕上叫起,在他脖子上挂上一个书包,轻声说:"上学去吧!"

  那一刻,路遥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画家日记】窑里光线不错,在靠近窑门的地方,我支起画架……老人有些喘,喜欢坐在炕上。就先画张坐在炕上的肖像吧,我凝视着那张脸,凝视着那满头苍灰的头发,那脸似乎有些浮肿,头发没有很好梳理,我突然信心不足,不知能否画好这幅画,能否画出我心里那种复杂难言的感觉……老人穿着一件揪巴巴的蓝上衣,刚见面时她说不知道我今天来,知道了就会把好衣服穿上,免得给公家丢脸。因为儿子是公家人,这会儿她又要换衣服,我劝住老人,在一种艰涩的感觉里挥动起画笔。

  邢仪此趟来给老人带了大包东西:糕点、奶粉、果精,老人接过这些东西的时候,非常过意不去,说这个世上的人好,说公家好,说要是没有好人,没有公家,早就没有她了。老人记性已经有些不大好,先天做过什么事,在哪儿放了件什么东西,今个就忘记了,但这几年谁来看过她,谁寄来什么东西,她却牢牢记在心里,这是一位不会忘记曾施恩于她的人和事的老人。

  老人给邢仪讲起遥远年代谁曾借钱给她,解决了路遥上学报名没钱的"难肠事",讲谁曾接济过儿子一件棉袄,谁曾给过她一个偏方治好了儿子的痢疾,老人也讲了他们老两口在儿子上学时所受的艰难,老人静静地坐在炕上给邢仪讲述往事,画家凝视着老人和画布,视线却时不时变得犹疑起来--她能越过老人脸上的沧桑,洞穿那被岁月烟尘所遮盖的人生故事的底蕴么?

  陕北山沟里的娃娃上学,识几个字就行了,谁也没指望娃娃喝几滴墨水就能成龙变虎,村里学校只有初小,也就是一年级到四年级,五、六年级属于高小,只有县城才有,迈进高小的门槛不容易,但路遥却考上了,随后的问题是,他的家庭有没有能力送他去县城读书?

  父母亲没有犹豫,儿子坐进县城的教室里了。

  陕北人把上山劳动叫作"受苦",路遥父亲一身"好苦"。他以当年在他乡异土初创家业那样的劲头,在生产队挣断筋骨地干活,在黄土里拼命刨食,母亲也是一个好劳力,除了和男人一样上山"受苦",还要揽起家喂鸡养缝缝补补一大堆事情。一年辛苦到头,劳动手册上的工分记了不少,但生产队一直"烂包"没有个景气相,很难从队里拿回几个钱,而支撑在家中窑角的粮瓮,往往还没春荒三月就亮出了底儿,儿子是背干粮上学的,星期天离开家里时背三天吃食,到了星期三,母亲便挎着篮子,赶十五里路,进县城给儿子送去后三天的吃食,在家里已经揭不开锅盖的时候,母亲的篮子里,仍有红薯,有南瓜,还有掺着糠的窝窝,南瓜是老人自个在窑背上种的,红薯是留给来年的苗种,窝窝面是向村里人讨借来的,家里再作难,就难在大人身上吧,不能让儿子在学校里断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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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节:第四辑影响(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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