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直接地教导了我。只是我自己经常时不时露出毛躁的毛病,这是常令我痛心不已的。就我
个人来说,《人生》的写作,一方面是“夹缝”中锻炼走自己的道路的能力和耐力;另一方
面,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向这两位尊敬的前辈作家交出的一份不成熟的作业。
归根结底,作家不能深刻理解生活,就不深刻的表现生活。对于作家来说,有生活,这
还不够;必须是深刻理解了这些生活才行。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大量多重的、交错复杂的人
物关系中伸缩自如;才可能对作品所要求的主题有着深邃的认识和理解;然后才可能进行艺
术概括——当然,这个过程更加繁难,否则,尽管你对生活有了一定的理解和认识,也仍然
可能制造出赤裸裸的新闻性质的所谓作品来;这样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即使最及时地反
映了当前的政治和政策,也只能像马克思在责备拉萨尔的悲剧时所说的:“席勒式地把个人
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
不知不觉已经写了许多,至于《人生》,我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我从读者写给我的信中
强烈地意识到,当代读者的智慧和他们理解与欣赏作品的水平,已经向作家提出了很高的要
求,我们必须拿出更成熟的作品来,才能与我们的时代和人民的事业相适应。我自己并没有
多少信心,但我总是想努力的。自我们认识以来,你对我的创作一直寄予热忱的关怀。
我不仅希望你对我鼓励,同时也希望你对我批评——后一方面比前一方面更重要!
西安今年出奇地凉爽,几乎过了一个“冷夏”。最近有机会回家乡看一看吗?致
敬意!路遥
路遥同志:
短简收悉,我为你高兴。
你带来了好消息,你的消息唤起我种种想法。近期以来,很少有小说像《人生》这样扣
人心弦,启人心智。你很年轻,涉世还浅;没想到你对于现今复杂的人生观察得如此深刻。
在创作道路上,你也很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纵身一跃,把获奖的中篇《惊心动魄的一
幕》远远抛到后边。作为一个文坛的进取者,你的形象,就是陕西年轻作家的形象。
有同志说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从严格的意义上讲,我认为不是,或不全是。有同志说这
是一部揭露生活阴暗面的小说,从作者品立意这高来看,我认为不是,或不完全是。有同志
说作品主人公高加林是农村社会主义新人;有同志说他是个人奋斗者的典型。有同志说高加
林见新忘旧、吉新厌旧;有同志说他追求真正婚姻的自由,为事业寻找文化相当的合法配
偶……其说不一,不一而足。按我的经验,作家笔下的性格复杂到使评论者聚讼纷纭、莫衷
一是,往往证明这一性格确真而不矫情。
高加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他就是复杂到相当真实的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的
崇拜者、城市姑娘黄亚萍觉得,这个年轻人既像保尔·柯察金,又像于连·索黑尔,是具有
自觉和盲动、英雄和懦夫、强者和弱者的两重性的人物形象。性格的复杂性、两重性,是人
生社会复杂性、流动性的生动反映和深刻表现。从《人生》总体结构的揣测观察,高加林无
疑地正在探索社会主义新人的道路,看得出来,他把这种人生新人的探求放置在相当艰苦的
磨练之中。
《人生》中偶然的机缘主宰着人生的命运。情节跌宕有致,故事大起大落,人生之路崎
岖难行,高加林不断的翻跟斗。高加林在谋业问题上,由被挤掉到荣任,再由荣任又被挤
掉,这就是今天的人生,今天的人生中被你巧妙地截取下来的一小段。这一段选得好,人情
世故都有了。高加林在事业上的三部曲,造成了他同巧珍爱情关系上的三部曲,也造成了同
亚萍关系上的三部曲,以及同父老村民们关系的三部曲,从而在一个生活难题面前引出现实
关系的深刻描写。这一点是高明的。不错,三部曲的偶然机缘,使一个有为的青年难以有所
作为,得失荣辱,似在反掌之间。
但是,在偶然的背后呢?有没有宰偶然的东西?这东西又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作
者有所感,但没有明言;我——读者,有同感,却难以言传。你把一个有抱负双有毛病的年
轻人投进不正之风的泥潭,以至不能自拔,由此引出一连串发人深思的故事来。你很敏感,
你敏锐地感觉到新的事物,你又在努力使自己深刻地理解这些新的事物。你深刻理解了吗?
你掌握你的人物的命运了吗?你不以教育者自居,只管让你的主人公在人生的道路上如实地
表现自己——奋斗又奋斗,碰壁又碰壁,挣扎又挣扎,最后,觉醒又觉醒,终于,在人生观
的高度上领略人生的真谛。但是,你没有写完,没有写到觉醒,尽管作品已露出真情和深
意,完全可以独立成篇,然而,毕竟没有写完。
你给读者出了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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