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路琳看着他,一言不发。她感觉疲倦,脑子缺氧,一片空白,神思只在北京,没心情考虑自己该怎么跟忽然窜出来的这位县长打交道。
桌上人起哄:“交杯!交杯!”
钟路琳的手机响了。是丈夫打来的。她一接电话脸就白了。
女儿住院。医生怀疑是急性肺炎,已经挂上吊瓶,目前高烧达四十度,病情凶险。
钟路琳听完电话,愣在座位上,好一阵回过神,才发觉一桌人眼色异样,全盯着她看,包括李彬,还抓着他的二锅头,准备喝他什么乌七八糟的“交杯”酒。
她吃力地挤出一笑。
“广州到北京,夜里有航班吗?”她问。
她说,她得想办法马上走。孩子有大麻烦。
大家面面相觑之际,李彬把酒杯一扔,抓起手机就打电话,吩咐接电话的某个人立刻去搞一张广州到北京的机票,要最快的一个航班。
“快办。”他下令。
几分钟后得到报告,今晚没有航班,已经想办法拿到明早第一个航班机票,时间为早晨六点。
“怎么样?”他问钟路琳。
钟路琳苦笑道:“还能怎么样?”
“那就这样吧。”
李彬问了钟路琳在广州的住址和电话,交代道:“你得准备两小时提前量。明天凌晨四点,司机去接你。”
他说,广州有他们一个协作单位,有车,一切方便。
钟路琳摇头,说她坐出租走。李彬不由分说,那种县级大官的尾巴忽然掉了出来:“你跟我客气什么?就这样定了。”
他把已经差不多喝光的那瓶酒一举,跟钟路琳和她的一桌学友道别,出门离去。
晚餐草草结束。钟路琳回到房间,隔一会打一个电话,直到深夜。当晚无眠。
第二天凌晨,房间电话铃适时响起。钟路琳拖着她简单的一包行李赶下楼,在大门口处吃了一惊:李彬亲自来了。初春清晨,广州还有几分凉意,县长大人独自站在门外抽烟,门灯照着他,地上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问:“孩子怎么样?”
钟路琳打着寒噤,哑着嗓子说:“开始昏迷。”
李彬给了她一支烟。三五烟。
“快走。”他说,“你好像一向挺坚强的吧?”
钟路琳咬紧牙关。他们前往机场,一路几乎没有说话,这种时候总是说什么都不对路。李彬把钟路琳送进机场出发厅时,钟路琳的手机响了,是昨晚相聚的一位大学女伴打电话问候,该女伴一早起身找她,敲不开门才知道钟路琳已经走了。这位女伴是上海人,先生是个医生,她特地打电话回去问了儿童肺炎治疗、护理的一些要点,急着告诉钟路琳。在钟路琳跟女伴通话的时候,一旁的李彬举起右手,五根指头勾了勾,让钟路琳把身份证给他。待钟路琳接受完女伴的医学应急指导,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安检窗外,李彬已经帮她办好了登机的一应手续。
“快进去。”他往她背上一推,“就要飞了。”
钟路琳匆匆经过安检。过了安全门,抓起安检机传送带上滑下的行李赶紧往里跑,她的手机忽然又响了起来。
这一回是李彬。
他的口吻特别冷静:“检查一下你的东西。行李,机票,证件,还有登机牌。不要心不在焉。第十二号登机口。别跑错了。”
钟路琳这才想起一件事。她叫道:“机场建设费是你给买的吧?”
“以后还。加上利息。”他说。
他还添了一句话:“我明白你那该死的红树林怎么回事了。”
后来钟路琳才意识到,何止机场建设费,连机票钱她都忘了还给那位县长。然后,待千辛万苦终于把女儿从死神手里拖回来后,钟路琳想起机场上李彬说过的最后那句话,她猛然醒悟,猜出了这位县太爷出现在广州她母校外教中心餐厅里的一些缘故。
4
李彬说:“操什么心?这种事纪委不查你的。”
钟路琳说:“看起来李县长挺有经验?”
李彬笑:“如今我们这种小官谁都历过几阵。”
“挺谦虚的嘛。”钟路琳说,“跟我的印象可不太一样。”
李彬说这要看场合。一个县长在他那块地盘里可以发点威,毕竟一县之长。在其他地方就得夹起尾巴,因为出了那块地盘他狗屁不是。一个县长在他县里发号施令,到市里还能伸出手让人握,到了省里就得主动找人握手,到北京那不是握手,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京城里满街跑的都带长,宰相门房七品官,不管真的假的没有一个不是老大。京城记者更不得了,不小心得罪了,两行字打死活该,还丧家之犬无处可埋。
钟路琳评价道:“耿耿于怀。”
“哪敢啊。”他笑,“对钟记者仰慕还来不及呢。”
这一次是钟路琳主动打电话找李彬。因为欠账还钱,得把人家垫的机票和机场建设费付还。另外,钟路琳心里也有一种感激,那天这位县长还真帮了忙,可谓不弃前嫌,这种不弃前嫌也可能另有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能“仰慕”并跟她喝上什么“交杯酒”,这一点钟路琳心明如镜。广州机场别后,李彬曾打过一次电话询问钟路琳女儿的情况,当时可可稍显稳定,但是烧还没退。李彬安慰说:“你这一坎过了,吉人自有天相。放心,会好起来的。”后来孩子果然一天天向好,直到终于出院。孩子出院后钟路琳赶紧把拖下来的事情一一收拾清楚,包括给李彬打电话。她问李彬机票款和机场建设费汇给谁,怎么汇好?李彬让她不要操心,担保没有哪级纪委会来查这笔钱。钟路琳说她就一个普通记者,不必像县长等一类官员总是从纪委角度考虑问题,但是她从来不愿欠谁什么,如果李县长不觉得麻烦,她就直接寄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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